2019-01-25 14:36:47 郝一星
中国古话:民以食为天人。人到什么时候都要吃饭,哪怕是在乱世。“文革”那10年,是我从小青年长到大龄青年的成长期,也是不断验证这条古朴的真理的实践期。
以前吃饭的经验和认识仅限于吃饱了不饿这个低级层面。“文革”这10年的吃喝实践,让我获得了多重的体验和感受。
在村里住久了,天天下地干活,劳动量日增,肚子里的油水很快就消耗光了。偶尔也到附近的集镇上改善伙食。离我们最近的大镇是八里地之外的卿头镇,方言称呼的发音听起来像是“切头盖”,属于永济县内。冬日的阳光下,我们踏着积雪去镇上。我注意到阳光照耀下的那雪是淡紫色的。这条路到了春夏,间杂黄土和绿色,向远方伸延,很像列维坦的那幅名画——弗拉基米尔卡,一条流放之路。“切头盖”的饭馆主营两样菜:羊肉泡馍和杂烩菜,主食是酥脆喷香的火烧。后来发现晋南一带的饭馆卖的都是这两样菜。泡馍两毛一碗,杂烩三毛一碗,都是海碗。饭馆里客人进进出出,棉布门帘根本挡不住寒风冷意,倒是灶上那口永远翻滚沸腾的大锅,让人有一股暖意。锅里煮的是羊肉、杂碎、骨头,撕碎的馍放在海碗里,一字排开在锅台上,大师傅一勺勺汤肉浇上去,客人随时端走,撒上一大勺子油泼辣子,汪汪一层红油。老乡多爱蹲着吃,放着好好的长条凳不坐,偏偏双腿蹲在上面,捧着个大海碗,吃得大汗淋漓,说“圪蹴”着吃痛快。“圪蹴”便是方言蹲着的意思。这泡馍果然好,量大,油厚,吃一顿能管几天。当时,只要解馋就行,谈不上美食品味。2005年到解州,正经鉴赏了一回这里的泡馍,与西安的泡馍相比,虽然大同小异,但确实略胜一筹,除了名气输于陕西,其余只强不弱,我不懂此中烹饪奥妙,判断两地高下,只是凭食客的感觉,兼有40多年前在乡镇上吃喝的记忆。
烩菜贵一毛钱,我吃了几回发现成本高在食物中用了猪肉罐头,另外不过就是海带、粉条,比泡馍多了几味,有层次,如此而已。烩菜前面加上一个大字,便是山西菜里上得酒席的一道名吃了,当然配料也更丰富,此是后话。
我们在村里的饮食随季节而有不同的内容,队里的菜地种什么就吃什么,韭菜、菠菜下来就总是吃菠菜、韭菜,吃到腻味了还得吃。后来子实不再给我们做饭,我们自己打理,每人当一天的厨师,轮流主事,做什么就吃什么,谁也不挑眼。北英揉面揉得好,馒头蒸得美,有白案之称,之华弄菜博得红案美誉。之华聪明,肯动脑筋,他做过两个菜,应该是列入经典菜谱的。一个是胡萝卜切成薄薄的圆片,油热后入锅干煸,撒白糖,点上酱油,出锅时撒上蒜末,吃起来有烧茄子的味儿。还有一个是熏鸡,此法甚土,制作程序有点《天工开物》的意味:整只鸡去膛收拾干净,置于笼上蒸熟,然后倒去锅里的水,锅底放入两斤棉籽油,一斤红糖,油上铺几张纸,拉起风箱,大火相催。少顷,油热沸腾,纸焦冒烟,不停火,焖上十几分钟,揭锅,一只上了糖色油光皮亮散发烟味的熏鸡便做成了。有模有样。
有一次我们忘了磨面,正值停电,无米之炊,如何是好?便来了个急就章:煮了一大锅麦子,然后放上从北京带来的白糖,实指望别出心裁,结果根本无法下咽,十分窘迫,而老乡们则心疼那一袋白糖,说是太糟践了,可惜了的。
说到在村里的吃喝记忆,最深刻的要算是麦收食堂了。五月底,麦子熟了,进入夏收龙口夺粮的日子,全村人都投入了三夏,男女老幼一天到晚都在田里,家家户户上午都不做饭,队里成立了临时夏收食堂,管全村人一顿午饭,安排了专人采购,专人司厨,专人司务厨房事宜。麦收期间,队里总是不吝惜花钱,买猪肉,豆腐,粉条,凡是能买到的东西尽量买来,让大伙儿吃好。掌灶做菜的是陈天术,此人是村里的大能人,会的活计很多,如磨豆腐什么的,麦收食堂,他做的大烩菜村里人没有不夸奖的。大烩菜食材搭配得当,滋味相互呼应,汤重色浓,端起一碗来,还没吃,便大开胃口勾引食欲了。刚下来的麦子,现磨,收取头茬面粉,蒸馍,老乡称为头茬面馍。新麦馍馍比城里的富强粉还要白,而且有浓浓的麦香。顺便说说,晋南的馍(馒头)是发酵后揣进面粉,不使碱,面粉揣到没了酵酸后,成型上屉蒸,蒸出来的馍保持了麦子的香味,圆圆的,直径有六公分或更大些,少说有四两,不像北京的那么规整二两一个。如果麸子留得多,面黑,个儿大,颇似俄罗斯的大列巴。麦收食堂的另外一大特点,就是红火热闹。开饭时能看到老乡们以家户为单位,一家人占一块空地,围坐一圈,有说有笑,每家的隐私,孰亲孰远,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各家户间也有言语往来,作为麦收食堂的小学校里,沸沸扬扬,好不热闹,这是传统个体农耕时代没有的景象,也是村里除过大年外的一道文化景观。可惜当时没有照相机,否则或许会留下一张人民公社夏收图吧。
今年在洛杉矶,与之华互发短信,旧日情景不由浮上心头。人真是奇怪,有时候,苦难也会被久久地回味。我给之华、北英、梅海发去首小诗:“茅舍破窗风雪侵,年时沽酒醉黄昏。东庄旧客星云散,村里知交剩几人?”算是我们一起告别那段岁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