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21 09:36:00
粮食的记忆
■贺绪林
那年的春天来的特别晚,清明节都过了,天还是灰蒙蒙的,太阳似乎从土堆里钻了出来,灰头土脸的挂在空中。
我在村里的初小读二年级。中午放学,我就撒开腿往家里跑。学校距家也就二百来米,我一口气跑回家,一进门就冲母亲喊:“妈,我快饿死了!”
母亲在忙着做午饭,她在捏一块面饼,我一看就知道是为我做的。磨细的玉米皮没有粘合力,捏不到一块,母亲抓了一把玉米面搅合搅合,拍成一个“狗舌头”模样,回过头对我说:“揽柴去,烧锅。”
我麻利地揽来了柴,点火烧锅。早饭喝了一碗稀糁子,课间休息让我一泡尿泚到了厕所,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母亲把“狗舌头”放在灶膛里,叮嘱我:“留点神,别烧焦了。”
这个不用母亲叮嘱,我的吃食我当然很上心。前年吃大食堂,最初咥了几顿饱饭,之后一直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父母亲把每餐供给的四两馍都紧着我吃,可我还老喊饿。大食堂散了伙,家里的粮食少得可怜,父亲怕维持不到收麦,把粮食给母亲过了秤,每顿绝对不许超过半斤的标准。我的母亲是最能节俭过日子,每顿给多半锅青菜汤里像撒调料似的撒一两把面糊糊。就这,她还是紧着我和父亲吃,自己只喝点儿青菜汤充饥。我忍受不了这样的饥饿,整天哭闹着跟母亲要吃的。母亲不忍心看着我这么哭闹,跟邻居三嫂借了点儿玉米面。遗憾的是玉米面太少,无法上蒸锅,母亲便每天做午饭时和一点面,拍成狗舌头似的饼子,放在灶膛火边为我烤熟。
“狗舌头”还未烤熟,父亲收工回来了。母亲说你爹回来了,我赶紧用麦草灰把“狗舌头”埋起来。给我烤“狗舌头”吃,我们母子没敢让父亲知道。父亲身材高大魁梧,脾气十分暴躁,常常骂母亲,有时还动手打母亲。每逢父亲打骂母亲,我就十分恨他,甚至在心里滋长出长大后为母亲报仇的念头。
父亲进了灶房,抽了一下鼻子,问母亲吃啥饭。母亲说:“还能吃个啥,跟昨儿个一样,面糊糊。”
父亲没说啥,出了灶房。
我见父亲出去了,肚里的馋虫爬到了嘴边,急不可待地在麦草灰里把“狗舌头”扒拉出来,不管生熟,张嘴就咬。没料到父亲突然又进了灶房,瞪着眼睛看我,最终把目光落在了母亲身上。
“好啊,你娘儿俩背着我在家偷吃!”父亲饿昏了头,身上完全没了肉,只剩下了一副大骨架,眼窝出奇的大,颧骨又是那么的突出,很是有点儿吓人。他舍不得打我,扬起手中的旱烟锅在母亲的头上敲了一下。
一股殷红的鲜血渗出了母亲的发际,顺着那消瘦蜡黄的脸庞流了下来。母亲动也不动地看着父亲,像尊大理石雕像。
我吓傻了,哭叫着一头扑进母亲的怀里,却还紧紧地拿着那烧焦的“狗舌头”。
父亲也呆住了,他没想到能把母亲打成这样。
为吃,父亲不是第一次打母亲。
前年还吃着“大食堂”,一天中午,母亲去食堂打饭,去的太早,回到家中,才知道吃了大亏。一斤二两饭票仅买回一小碗面条,剩下的全是面汤!那一碗面条自然填进了我的肚子,干了一晌重活的父亲喝了两碗光面汤,大发雷霆,骂母亲是饿死鬼掏肠子,吃饭那么腿快。父亲的意思是,母亲晚去一会儿,说不定能多买点儿面条回来。母亲已经吃过一次大亏,之后会晚去打饭,可是仅买回半盆子光面汤,连一小碗面条也没有!那次母亲挨了父亲一个耳光。父亲骂母亲吃饭也懒得去排队,是个懒虫。
父亲骂得天昏地暗,母亲一声不吭只是流眼泪。我偎进母亲怀里,拭去母亲脸上的泪水,说:“妈,你甭哭,我长大了给你报仇,狠狠打他一顿。”
母亲一把堵住了我的嘴:“瓜(傻)娃,快甭胡说了,不怨你爹。”
食水未进一口的母亲,挎着篮子,抹干眼泪,拐着小脚出了门。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回来了,挎着一篮子野菜。刚进家门,母亲差点跌倒在地,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流。好半晌,母亲才喘过气来,煮了一锅野菜,先给父亲盛了一碗,自后她一连吃了三大碗。我吃了一筷头,差点儿吐了出来。那是个啥味哟,苦涩苦涩的,难吃死了!
今儿个母亲挨父亲的打,我替母亲委屈,哭声更大了。
邻居三嫂闻声赶来,见此情景,急忙给母亲包住伤口,边包便埋怨父亲:“十一爸(父亲排行十一),你是饿糊涂了还是咋的?你知道不,家里的粮食我十一娘都给你和我兄弟吃了。你看看我十一娘吃的是啥!”
三嫂揭开了锅盖,后锅盛着一碗为父亲做的玉米面糊涂,前锅煮着半锅野菜,绿汤上飘着能数得清的几片玉米皮皮。父亲看着两样饭食,眼光发直了。
“老三……”母亲想制止住三嫂不要再说了。
三嫂却只管往下说:“我兄弟小,耐不住饿。我十一娘跟我借了点儿玉米面,给我兄弟弄点儿吃的,你咋能说我十一娘背着你偷吃?你呀,是饿糊涂了!”
母亲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小河似地顺着脸颊往下流。
我抱住母亲,放声大哭。
父亲打了自己一拳,双手抱住头蹲在地上。半晌,他把我拉进他的怀中,摸着我的大脑袋和皮包骨头的身子,手在发抖。我抽泣着,不无怨恨地看着他。他高大的身躯紧缩成一团,几滴泪珠滚出了深陷的眼窝。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
.........
饥饿在向深度和广度发展。我终日在喊饿,母亲的身体完全垮了,只有父亲还挺得往,这应该感谢爷爷奶奶给了父亲一个健壮的身体。
一日,我实在耐不住饥饿的摧残,哭着缠着母亲要吃的。无法可想的母亲流着泪,禁不住埋怨父亲:“人家都能弄下吃的,你就不能想想办法。”
“我能有啥办法。”父亲抱着脑袋圪蹴在炕边上,一筹莫展。
母亲说:“听他三嫂说,晚上许多人都去队里的苜蓿地撅苜蓿菜……”
父亲瞪起了眼睛:“你是叫我去偷?!”
父亲的做人准则是:亏死不告状,饿死不做贼。母亲说这话,不由他不发火。母亲不言语了,泪水泉涌而出。
这时,我六爸(叔父)来了。他埋怨父亲:“好我的哥哩,都这光景了,你还正派啥呢!村里哪个没去撅苜蓿菜?我都去了好几回呢。把我嫂和娃饿成了这样子,你就不心疼么?”
父亲耷拉下脑袋,双手蒙住脸面,不吭声了。我清楚地看见泪水从他的指缝涌了出来。
晚上,下起了牛毛细雨。父亲不知干什么去了,母亲坐在灯下做针钱,却失去了往日的平静,很是心神不安。起初我陪着母亲,后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开门声惊醒,睁开眼睛,父亲站在脚地,浑身上下被黄泥浆了,像只在泥水里挣扎过的落汤鸡,手里提着一个沾满泥水的空布袋。
母亲大吃一惊,忙问是咋回事。
“我……我撅苜蓿菜去了……”父亲浑身筛糠,牙齿直打架。母亲急忙拿出干衣服替父亲换上。
“菜呢?”母亲问。
父亲说:“我刚走到地边,觉着有人盯着我,转身就跑,没小心从土壕跌了下来……”
“伤着哪了?”母亲急忙端起油灯查看父亲的身体。
“没伤着。”
“那就好……”母亲喃喃地说,放下油灯,捏着空布袋,背过身去。我看见有两颗晶亮的泪珠落在了母亲的衣襟上.......
这一幕情景刀似的刻在我的心中,几十年过去了,还是那么的痛!
父母亲生前最大的期望是我能咥上白馍长面,不再受饿。现在日子富裕了,不愁吃喝了,父母泉下有灵,可以放心了。
古训曰:“民以食为天,食以粮为先”;“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以此而论,粮食就是构建和谐社会的基础,民有粮而江山稳,国有粮而天下安。
惟愿饥饿的岁月不再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