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21 09:42:44
一粒寻根问祖的麦子
■刘爱玲
天气猝热,与几位文友去长安区拜谒柳青墓,看到路边连绵起伏的金色麦田,涌进鼻腔的是弥漫在空气中的焦熟气息,拱得鼻腔发烫。细看时麦棵却只有一尺多高的样子,已经全部焦黄,颠覆了小时候风吹麦浪,半人高的麦棵子淹没了戴着一顶草帽弓腰蜷背埋进麦浪里挥汗如雨的割麦人的印象。
此刻虽是收麦时节,但完全没有三夏大忙的氛围,一路上我们都没有看见扛着连枷木杈的农民,也没有见到提着篮子瓦罐一路小跑送汤送饭的女人。坐在我身后的文友说,怎么这里的麦子还没收?收麦不是由南往北开镰的吗?咱们都快收完了。另一文友答:可能在等收割机。
是的,他们等待的大型的收割机,一到三夏大忙,就不知由哪里开来,在街上一辆接一辆地轰轰而过,之后,没见怎么忙,农民的麦子就晒到了场上。
就在听这两位文友对话不久,在柳青故居,我的脚已经踩到了摊晒在门前路中央的麦粒上。涌进鼻腔的是干燥的麦秸味和麦粒那纯正的粮食的香气,几位乡村的中年妇女搬着一方小凳,坐在门前的大树下拉家常,一点也没有三夏大忙的紧迫气息。
而我小时候的三夏,无异于一场战争,好多年里,我不能提起它。
其实,我家不过种了八分自留地,在后山。父亲生性要强,很在意别人说他的地种得不好。我家是一头沉,父亲在外,但他从不甘心落于人后。自留地都是一些偏远的山坡地,我家也不例外。只记得有一年,父亲听到了什么,他说,我不相信我种不过他们!于是,每天早上他都五点起床,挑一挑粪水上地去了,回来后才洗漱,到单位去上班。这样的日子延续过一两个月,父亲往地里挑的粪水已有五六十担,都沤上了,说是翻地的时候要撒开。
我家的铁锨已经闲置了一年,到了翻地的那几天,父亲要换一双布鞋,一早一晚往地里跑两趟,眼见得那只锈迹斑斑的圆头铁锨光亮起来,三天后,黄昏时他从房头回来,肩膀上就像扛着一弯蓝月亮。
到种麦子的时候,八分自留地已经翻过了两遍,挑了近百挑粪水。麦种是他专门去百十里外的富平县农村,我马伯伯那里换的。种子下地,父亲天天往地里跑,如果有谁对他说了一句,刘师傅这地务得好!他准能高兴好几天。
接下来是锄麦,别人家锄一遍,他就锄两三遍。那时的麦子长得高,缺点是不抗倒伏,等到抽穗时已经半人高的棵子了。父亲锄麦子又总是挑中午的大太阳天,说这样锄出来的草才能被晒死,不会死灰复燃。只见摇曳的麦浪里,父亲戴一顶破草帽,脖子上搭条白毛巾,一滴滴的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进了脚下的土地,正应了那首叫做《悯农》的诗。
麦子在父亲的呵护中长起来。他每天都能带回新的消息,比如扬花了,抽穗了,天气的干与湿都牵动着父亲的情绪。到了麦收时节,他早上去了地里,下午又去。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麦熟一晌。这时候,挂在窑掌墙上的镰刀就被他取下来,舀一碗水,端到大门口的槐树下,拉出那块半尺长三寸宽豆绿色的磨刀石磨刀刃。蒙了一年尘的刀刃被他磨得明光发亮,伸出拇指在上面刮一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他才满意地点点头,起身找出去年用的麻绳,与镰刀放在一起。
等我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必定是父亲已经背了一捆麦子回来,把大门的双扇开得在山墙上碰出哐啷一响。然后我看见,早晨明亮的光线里,一个金黄色的麦山蠕动着挤进门来,一下子扔在母亲扫得泛出白色的院子里。父亲站起身,通红着脸长出一口气,脸上洋溢着喜悦。他把绳子从麦捆里抽出来,接过我母亲早就泡好的茶水喝一口,就又出门去了。
我家在前塬,自留地在后山,去一次地里要翻一架沟。但一到收麦的时候,父亲一早上总要背回三大捆麦子才肯歇一会儿。
八分地的麦子,父亲连收带背得整整一天。摊场的日子也是一个隆重的节日。因为我家的地少,收回的麦子趁不住上大场,印象里都是在家里。找一个好天,父亲把麦子摊在院子里,等到中午过后,麦子已经翻过了两三遍,白花花的大太阳下,满院的麦穗晒得香气氤氲,爆荚的麦粒这里“啪”地一声那里“刷”地一下满院子跳舞。
父亲泡好一壶茶,从歇息的窑屋出来。他打麦子用一根长木棍,这根槐木棍子有七八尺长,我的胳膊粗细,中间部分稍弯,是父亲打麦子的专属木棍。手握的部分早已被他用得光可鉴人,但在开打前他还是在那里缠了一条毛巾。
晒了大半个前晌的麦子被分了好几堆,父亲的一堆最大,连我也分到簸箩大的一堆。我的工具是一根擀面杖。印象里擀面杖太直了,并不好用,直到几年后,我大一点,有了些力气,才开始用一根䦆头把。我握着小头,让大头去敲打麦穗,感觉那样有力一些,我的手很快就起了泡。父亲像一架开足马力的机器,他的棍子敲下去的时候带着“呜”地一声吼叫,然后麦粒就“刷”地一声四处飞溅。
总是父亲麦堆上的那些麦草最先绒下来。我觉得把麦草敲绒是一项艰巨的工程,最后总是父亲用木杈几下把我的麦堆和他的并在一起,这时候我就可以休息一下了。
接下来是起场扬场。扬场的时候要有风,我最怕纷纷扬扬的麦翼子,所以总是躲得远远的。母亲的身体不好,但她也没闲着。先前她也分了麦堆,最后一样归到了我父亲的麦堆里。等到扬完场,才到了母亲的用武之地。我母亲跪在地上,用筛子筛麦。她筛得很好,残留的麦翼子三两下就聚到了筛子中央,仿佛她有什么魔法似的。等到这一切忙完,麦子装到口袋里,连我也抚着起了泡的手,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
记忆里,我家的麦秆又粗又长,母亲的手巧,还会用挑出来的麦秆掐草帽,掐好的麦草辫子麦穗一样一圈压着一圈缠绕,一个草帽便成功了。
晒麦子是我母亲的事,麦粒摊在院子里,母亲用擀面杖把摊开的麦粒搅出条条花纹,从那花纹里散发出淳厚的粮食的香气,让人沉醉。
麦子每过半小时要翻搅一次,我总是先溜出去,拿起搅麦子的擀面杖,在晾晒的麦子上画出各种各样的动物图案。有很多次我学着父母的样子,捏起一撮麦粒,放进口里,用牙齿咬出清脆的声响,然后说,干透了,可以收了!
屯里有粮,心里不慌。这是我父母常说的一句话,收好的麦子父亲挑出最大最好的留做第二年的种子,其余都装在我家窑后边的那几只大瓮里,因了这些麦子,我们姊妹几个小有饥饿的记忆。
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过得太久,父亲就生病倒在床上,那八分自留地也给了别人耕种。有一年,种我家地的人突然不种了。他不种了也不来说,三夏大忙接近尾声,母亲在路上碰见一位村人,村人说,你那地里一地麦子还不收吗?XXX说他不种了。这消息让我母亲吃了一惊,将信将疑,心想他不种了,怎么也该来说一声。
母亲拖着不便的身体急急忙忙上了趟地,果然看到一地成熟的麦穗,焦黄得都要炸了。那时候,整个村子的麦地都收割完毕,只有我家那八分地的麦子,被雨水淋过,麦杆发黑灰头土脸地杵在地里。
她不放心,又跑了一趟种我家地的那户人家。那人正收拾行李准备出门打工,他摆着手说,不种了、不种了!母亲说,你就是不种也该收了这一料!他说,说不种了就不种!接着给我母亲算了一笔账,割麦的人工是多少、碾场雇的拖拉机费用是多少,能打多少麦,现在的麦子多少钱一斤,等等。他这么一算,不只是不挣钱,还要赔钱进去。母亲说那你还不把种子收回去?他坚决地一摆手:不要了!现在的麦子留了种子也没用,种不出来,得到种子站买,又是一笔投入……
母亲一下子就着急起来。麦穗子眼看要一穗一穗地落到地里,落到地里的麦子是收不回来的,那可是一粒粒的粮食啊!对于一位世居的农民来说,这是十万火急的警报。母亲急忙回家,直奔窑后,从墙上取下好几年都没用了的镰刀,把上面的镰刃卸下来。那条豆绿色的磨石被她从檐台角拉出来,拂去上面厚厚的泥土,把镰刃搭上去磨起来。
母亲有一手一脚是残的,她的那只残手握不住镰刃,只能一个手操作,磨几下,撩一把水,直到锈了的镰刃泛出明晃晃的光亮来。
镰刃磨好了,她把刀片装上去,用那只好手挥着试了试,说:明早割麦!
她是说给她的几个孩子的。那时候,我弟弟8岁,妹妹5岁。我和弟都给学校请了假,第二天天不亮,我们就被母亲叫起来,说,趁凉,太阳出来就麻烦了。
我恨自己的身体帮不上他们的忙,看着他们三个拿着镰刀绳子走出门。我妹妹手里是一根电线,她一边出门一边打哈欠。我的心揪着,觉得以母亲的身体只是走到后山地里都是一个大工程。
八分地里的麦子母亲和我弟弟妹妹三人收了足足三四天。那天眼看得日上中天,我已经出门看了无数次,才看到我妹妹用电线捆着水桶粗的一捆麦子从房头那里转过来,小脸通红。病在床上的父亲喊我妹妹,让她再上地时拿上面口袋和剪子,让我母亲只把麦穗剪回来就行了。所以那年,我家的麦子一半是收割的一半是剪的。
收回来的麦子堆在院子里,谁知第二天就开始下雨。那场雨下了整整四十天,眼看得堆在院子里的麦堆上长出了绿格英英的麦苗。
出了芽的麦子面发甜,无筋,蒸馒头无论面和多硬,一上锅见热就软成一团。烙锅盔翻不过面,擀面条下到锅里,全断成节节,成一锅黑青的粥了。
从那以后,我家再没种过麦子。
三夏大忙逐渐成为潜意识里的一个名词,只代表着天气即将大热,夏天真正来临。买筛子买笼买木锨木杈镰刀刃草帽的筹备工作越来越少见,即使锄头䦆头也逐渐退出了我们的视线。恍然一惊,麦草辫子掐的草帽几乎已成了非遗产品,而我的父母也相继离开我们去了天国。九零后的青年对农具的认识越来越似是而非,少有几个能知道什么是起场扬场的,看天吃饭龙口夺食的日子一去不返。走进超市,最不缺少的就是琳琅满目的各类食品,粮油区更是应有尽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缺货的。
得之太容易的粮食让人越来越没有珍惜的概念。有一年过年回我爱人家,刚好赶上一家待客的乡邻。那家酒店的饭菜做得一般,端上来没怎么吃,等我们站起来要走时,还剩了满当当的一桌子没怎么动。我以为主家会打包那些饭菜,谁知却并没有。只见饭店的服务员推着一辆垃圾车,那满桌满盘的饭菜就一股脑进了垃圾桶。白白的馒头,动也没动的米饭,整只的肘子鸡鸭……看得让人心疼。
晒麦过三夏,是今年三夏大忙的一大特色,然而可晒的麦子却越来越少。写到这里,再次一惊,感叹科技的发展,把人从繁重的劳动中解放出来,同时也想起农村的现状,大片的耕田荒芜,有限的麦田几乎全部由六七十岁的留守老人耕种,四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很少有会使用农具的,更别说懂得二十四节气,每个节气该干什么。忽发奇想,假设这些六七十岁的老人过世后,那些留下的耕地又将由谁来耕种呢?那些可以自然生发的种子又在哪里?我们能在地里种下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工业的流水线上,越来越多的物种难以得知来路。豆角、青菜、黄瓜等等菜蔬,上一年留下的菜种再也不会发芽结果,或者根本就没有种子可留。玉米、豆子等众多的粮食自然不消说,即使鸡鸭的出生也早已没有了母亲的概念,一颗麦子就更难以寻根问祖。面对切开的西红柿那空空如也的种子室,我大胆设想,如果有一天种子站再也没有种子可卖,我们将用什么使大地受孕,从而获得人类生存的必须呢?
国家实行村村通政策之后,农村的道路宽敞笔直,每年过年跟爱人回老家祭祖,看到路边荒芜的农田,都不知说什么好。以前父母在乡下时,村子里还能热闹些,有着传统节日的氛围,在外打工的乡邻回来,相互串门,说着一年里的收成与劳动所得。这几年,随着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村里大部分人家在外买了房子,最不济的也去了县城生活,然后把父母接出去,若大的村庄就沉寂下来。村头前几年建的希望小学,大门紧锁,透过门缝看,院子的砖缝里长出了半人高的蒿草。村中心这几年建的健身广场,投放的健身器材也空荡荡的无人问津。即使过年祭祖这样的隆重仪式,回乡也难得见到几个乡邻。原因是村里家家有私家车,拉着一家人直接开到坟头,放几挂鞭炮,烧几张纸钱,感叹几声乡村的美好,还没等炮竹惊起的飞鸟重新落回树上,一转身又回了城,来去匆匆前后不过半小时。
据资料统计,我们国家的村庄正以每年六百个的速度在迅速消亡,而一粒麦子的身世就越来越难以寻根问祖。今年疫情肆虐全球,世界至今水深火热,在各国封城封国,中美贸易战相持不下的今天,忽然又想起了夏天时的那些麦子,不知怎么竟心里咯噔一声。
田园将芜,胡不归,但愿我不是杞人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