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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块半

2021-05-21 09:43:38   

三块半

■周双付

 接到父亲的电话,开车半个多小时,我就回到了老家。这一路上,秋天高远,稻光金灿。我车窗全开,风把湿润的泥土气息、谷粒的芬香和农民热火朝天的汗味,一股脑地吹了进来,我急忙关掉了吵闹的音乐,贪婪地深吸着这熟悉的气味,好似走近厨房闻得饭菜的沁香,心情荡漾了起来,这个气味让我断断续续地想起小时候种田的片段。

那个时候,我家七口人,人多地多。大队分田的时候,是按田的等次抓阄搭配着分的。我家分到的大部分都是好田,好田土地深肥、水源不涸、台风难侵、耕种方便,次田在高山上,冷水窟阴凉地,或是常年干涸需要引水。且不说是亩还是顷,我家好赖田合一处有十几块。但是父亲依然觉着不够,又在自家林地或是旱地里引来远水,翻土除根,浆泥筑埂,新掘一些田地出来。每年的春末,父亲就会把挂在梁下的稻种取下,润过水后等着播撒。家里养了水牛,在牛脖项架上弯木架,弯木架两端连着铁链子,沿着牛肚两侧向后延伸到牛尾后,连在一个铁犁上。连着牛鼻的绳套顺着铁链和犁把一起捏在右手,左手握着竹梢,时不时地击打在牛腿上,嘴里呼嗬着,田里的沃土就像浪花似地翻卷着披开去。田犁完后,再用铁叉过一遍把田泥打细,挂上几个稻草人,就可以播种了。不出半月,嫩绿的稻苗就从谷粒里抽出来,风过处,稻苗密密匝匝地摇摆着,父亲咧着嘴笑,眼里闪烁着丰收的希望。

回到家里,人不卸鞍马不停。父亲已经在田里忙开了,一摞一摞的水稻规则地叠放在稻茬遍地的田里,父亲一边嗤嗖嗖地不停地弯腰割着,一边嘟囔着嫌我起迟赶晚了,说太阳都挂半天了,可是我的手表指针才指向八点,小路边的露水还闪映着晶莹剔透的亮光。割稻谷是苦差事,直着腿弯着腰,脸上手上都留下许多稻叶拉过的血印子,稻叶上的粉末撒在血印子上生生得疼。但是我们都使劲地割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工作聊这块地能收成多少粮食,聊他老人家的宝贝孙子孙女。劳动最快乐,那是因为有丰硕的果实。小时候打稻谷,用的是脚踏式脱粒机,一边踩一边脱粒,马达与脱粒机结合,解放了农民的双脚。父亲拉响了脱粒机的马达,稻粒在集聚,身后的稻草也在层层加高。割稻谷要赶太阳,经验的潜意识告诉他,今天的稻谷要今天晒出,哪怕晾个初水也是好的,要是明天或是夜里下个雨,那是个麻烦的事。记得小时候的一个晚上,我们一家老小已经睡下,夜半风急雨骤,收拢在田坪箩筐里的稻谷瞬间就被打湿,父母亲披起衣服打着手电,冒着雨踩着泥泞的小土路,去田坪里跟老天抢时间,若是打湿的稻谷得不到及时的晾晒便会霉变腐烂,那是辛辛苦苦一穗一穗从田里聚拢来的,每一粒都有汗水的味道。稻谷抢回家了,父母的衣裤也像在水里泡过一样,可是这个时候的风雨像是捉弄人一样也停驻了脚步,星星又悄悄地露出了调皮的小眼睛了。父母亲换上干爽的衣服,抹着额头上那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嘴里乐开了花,因为明天一定是大晴天。

父亲收割的这块地,并不是我家的田,是他外村朋友的祖屋拆掉后翻掘起来的,因为离家近,朋友免租给他种。这二十年来,父亲种的地越来越少,不得不去借别人的田种,别人也不收租,只希望自家的田地不要荒掉。在爷爷去世后不久我就入编进城工作了,加上小叔的分家和妹妹的出嫁,大队再分田的时候收回了份额,只剩下父母亲和哥哥的田额了,合在一起就三块整田和一块跟人合种的半块田,父亲戏称为“三块半”。母亲小时候光着脚板趟着露水上山放牛,年纪轻轻就有了风湿。那些年,每天劳作后,膝关节的肿痛麻痹总让母亲彻夜哀嚎不眠。我们兄妹几个长大后,母亲撇下山田去了工厂,做着一天几十块的普工,关节病虽好了许多,但数十年的风湿悄悄侵袭了她的心脏,因为总担心手术的风险,也一直没有去,“做什么都比种田强”是她时常挂在嘴边的话。父亲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种田太辛苦,我多次叫他不要再种水稻了,现在的米价,一年几千块钱就够你吃的了。但是他总是口中答应着又悄悄地种上了,许多次我直到秋天才知道他拿了别人的田种了水稻。我心疼他的身体,趁周末又赶回老家帮着他收割净粒翻晒入仓。而父亲却心疼着土地,望着层层梯田上的稻浪和满溢的谷仓,他的脸上露出的是那种朴素而满足的笑容。父亲看不惯地里田里一年年地荒着,那长杂草林木的地方本应该是粒粒金黄。我曾几次行走在儿时耕作过的山田水湾,看到的不是稻浪滚滚,而是荆棘铺路、荒草茫茫,几块曾经的一等良田里长着大树小树,落满了枯叶。村里的年轻人都纷纷出去谋生了,村里没了小学,孩子也都托到了城里的学校,老去的人一茬茬地逝去,一段时间没回老家,那个老人就找不着了,问了才知道,谁谁谁又走了,就像一片枯叶随风掉落,融入了土地而不被察觉。田地无人耕种,山风过处,荒草丛生,野树落子。山荒了,田野了,林子里的野猪山麂等各种动物昼伏夜出,越来越靠近人类的居所,动物是受保护的,农民们没办法,只好一步步退让,便使得更多的山田荒芜了去。

父亲是51年生人,初小没毕业就遇到了三年困难时期,那个时候人多粮少,杂交稻还没普及,在水稻开花时节,需要人拿着长竹竿拂过稻花才会结籽,收成不好,大米难见。有一次巡山的时候,父亲指着密林下的几个土坑考我说这是干什么用的,我猜不上来,他说那是用来烧树叶积肥用的,可见那个年代肥料的奇缺,所以就算是番薯丝也是不多的,最困难的时候,就去挖小苦的野菜、摘山上的酸树叶充饥,虽然还没有困难到像隔壁村的人一样吃观音土胀死的地步,但缺粮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父亲那一辈人的心里。后来实行家庭联产承包,杂交水稻的品种也越来越优良,除了大队分的田,爷爷和父亲那一辈人还不畏辛劳,把荒山开垦起来,引水筑埂,干地种番薯,水田种水稻,只有看到老屋的两间谷仓满满当当的,一家人对未来才有安全感。

老屋盖起来三十多年了,我几次讨论要翻修老屋,把老屋“现代化”,需要拆去粮仓,但父亲总是严词拒绝。家里人都不在老家了,父亲住不惯城里,只有他一个人住在老家。虽然他老人家种的稻谷最终只有部分碾成米给人吃,因为陈稻的口感不好,许多人不愿意吃,所以大部分还是拿去养了鸡鸭,但他对种田却乐此不疲。说到粮食安全,他经常紧蹙着眉头对我说,古人讲得好,无粮不聚兵,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你别看现在买个米跟捡个石头一样方便,真要到了紧要的年头,你们这些人会饿死。父亲没有危言耸听,粮油店里堆到屋顶的大米,超市里琳琅满目的品种,买米确实是捡个石头那样的便利,可米买多了放不住,现在的人还兴减肥,不爱吃碳水化合物,饭量也越来越紧凑,所以家里大米的消耗是越来越少的,每个家庭的存米不会超过一百斤的。

我是越来越能理解父亲的坚持,虽然家里只剩下三块半的田地了,但是父亲还是勤恳地翻种起水稻,日复一日的除虫除草施肥收割着,直到去年意外受了伤才停止了耕种,今年又种上了茶叶,他是看不得土地荒着的,用他的话说,土地是最善良的,你只要耕种它,它都会给你回报。他也看不得谷仓空着,就算稻谷不种了,也要种一些番薯,把番薯全部磨粉炊丝,塞满谷仓。每次回老家,父亲都会带着一种欣喜和得意的笑容,从谷仓里拿一些米、粉丝、笋干、苋菜干、豇豆干让我大包小包地带回城里。我想,这笑容,是对饥饿的蔑视,是对苦难的感谢,也是对生活的满足和对时代的感恩吧。前一段时间,村里修建了机耕路,准备引进承包人,把那些疯长着茫茫荒草和大树小树的曾经肥沃的良田打包出去种植经济品种,父亲说到这个就很开心,说不管给谁种,只要种着,就是希望。我也常常有这样的担心,作为生逢盛世的我们,是不愁吃穿的,但若是出现父亲口中的“紧要年头”呢?

记得老一辈人对粮食是格外敬重的,每年收割回来的新稻,我们人是不能先吃的,要先敬了天地才能吃。父亲会取来一斗,规规矩矩地放在大厝厅堂外面的围墙顶上,在稻谷里焚上三支香,后退几步,闭着眼睛双手合十,虔诚地向着天地朝拜,祈求上苍保佑来年风调雨顺和粮食的大丰收。小时候吃饭,父母是不许我们一颗一粒掉在餐桌上的,这种严肃的态度,也传承到了我和孩子,在言传身教的影响下,孩子们已经逐步树立起不能浪费粮食的好习惯。

我经常想象着,等我退休了,我要回到老家,不管是谁的地,罗列一些种上瓜果蔬菜和水稻番薯,不为收成,只为那心中的一份安宁。曾仕强先生说,未来会缺粮,因为会缺水,缺水就会缺土,缺土必然是会缺粮的,但归根结底是因为人的缺“德”。我理解这里的德,是人们对粮食和水资源的爱惜。如果肆意浪费水资源,肆意糟蹋粮食,德之不存,粮从何来呢?唯有做到滴水有恩、颗粒为宝,禾下才可以做起乘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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