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粮食经

■孙庆丰

“有时候人活着还不如一头牲口。”父亲说这话时，我看到他满脸泪水。家中那匹陪伴了他十几年的白马死了，父亲哭得似乎比爷爷死的时候还要伤心。

我知道父亲曾经非常恨爷爷，却不知道他早已从心里原谅了爷爷。现在的父亲，在白马的坟前，他悲伤的泪水或许更多的是对爷爷的忏悔。

说起爷爷，时光要追溯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那时，积贫积弱、百废待兴的新中国刚刚成立十余年，就不幸遭遇了持续三年的自然灾害。饿啊。这两个字仿佛一夜之间成了那个特殊年代风靡全国的口头禅。可是爷爷却从不说饿，不仅如此，还让全家人不能说饿，强迫大家要勒紧肚皮，咬紧牙关。

每当父亲说饿的时候，爷爷就会给他一巴掌，臭小子，毛主席老人家连最爱吃的红烧肉都不吃了，每天也是几两口粮在和我们共度难关，我们有什么不知足的。这年景，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旧社会饿得还人吃人呢。

爷爷这么一说，父亲就害怕了。可是过不了多久，因为饿他就又喊起了饿。我之所以强调父亲“喊”饿，而不是像最初那样“说”饿，可见饿到了什么程度。那时父亲正是八、九岁的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能吃的年龄。

“爹，拿点黄豆回来行吗？”“滚犊子，再提这茬看我不缝上你的嘴，现在全国的粮食都这么紧缺，如果共产党员不带头珍惜粮食，仅靠这点有限的粮食，怎么来养活这么多的人口？”“金灿灿的黄豆都喂了牲口，难道人的命还没有牲口金贵？”“只有让牲口先吃饱了，才有力气去犁地，人类才有粮食吃啊，你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呢？我看啊，有时候人活着还不如一头牲口。”

话说到这儿或许有人该问了，你爷爷是多大的官啊，这么理直气壮。很惭愧，我爷爷根本就不是官，他只是村里第一生产队的饲养员。那时村里有七个生产队，我们家被划分在一队，队长说爷爷是老党员，政治合格，思想坚定，为人正直，就让他做饲养员。若是在好年景，那活谁也不爱干，成天臭哄哄地和一群牲口打交道，又脏又苦又累，可那年月却让人羡慕地不得了，人在吃树皮和草根的时候，牲口却能吃到金灿灿的黄豆，你说生气不生气？

生气。何止是生气，父亲开始恨爷爷，甚至恨的咬牙切齿。那时在全家人看来，爷爷的正直简直就是一种愚，只要趁着喂牲口的时候，随便往嘴里塞几粒黄豆，就不至于饿得面黄肌瘦，只要往兜里抓一把黄豆，我的父亲也不会因营养不良落下病根。其实每头牲口吃多吃少，队长心里根本没数，全凭爷爷一人掂量着办。队长说一定要把牲口喂好了，千万不能撑死或饿死。爷爷说这年景若是把牲口撑死了，岂不在全国闹出了笑话，毛主席听了都得生气。队长放心，就算我死了，一头牲口也不会死。

说起来，当初村里分队的时候，一队抓阄抓到的是一群老弱病残的牲口，在爷爷的精心喂养下，那些吃了黄豆的牲口个个都长得膘肥体壮，拉犁，推磨，驾车，每头牲口都是好手。或许有人又要问了，为什么要给牲口喂黄豆呢，原因其实很简单，一是黄豆耐饿，牲口吃了有力气，二是黄豆的营养价值高，牲口吃了上膘还不容易生病。正因为如此，牲口能干活，人就省了力气，到年底一队的收成也非常好，家家户户分到的粮食就比别的队多一些。别的队因为饲养员偷窃队里的黄豆，导致牲口吃不饱，不少牲口都被活活饿死了，牲口一死，生产力弱了，地里的收成也就差了。

最大的难关挺过去了，爷爷却连饿带累、积劳成疾，不幸去世。爷爷出殡的那天，父亲说什么也不肯为爷爷送殡，队长狠狠地打了父亲一巴掌，“你爹不仅是你的好父亲，也是全队人的好父亲，就连那几头小马驹都在你爹的坟前难过地打转，你怎么就不通情理？你爹只是做了一名共产党员该做的事，他带头珍惜粮食有什么错，让你这么恨他？当初如果你家吃饱了，全队的牲口和人说不准都得饿死。怪不得你爹常说，有时候人活着还不如一头牲口。正是你爹这句话，让我这个队长也挺直了腰板，活出了共产党员的骨气。”

或许正是队长的那顿训斥，让父亲从心里原谅了爷爷，是啊，爷爷只是做了一名共产党员该做的事，父亲有什么理由恨他。但在爷爷的坟前父亲没有哭，他把所有的泪水都咽进了肚子。因为在最饥饿的年月爷爷一直对家人说，就算饿得把牙嚼碎咽下去，我也不会拿公家的一粒黄豆。

包产到户以后，因为父亲有病丧失了劳动力，队里就分给我家一匹壮实的白马，十多年来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帮助我家过上了好日子。父亲总说，看到那匹白马就能想起爷爷说过的那句话，有时候人活着还不如一头牲口，牲口吃饱了会犁地给国家创造粮食。人呢，侵占和私吞集体、国家利益的，活着还不如死了，省下那些黄豆喂饱牲口还能救活很多人。爷爷没有当过官，却有一条宝贵的粮食经，其实也是一条与珍惜粮食有关的廉政经。所以，我们全家人都非常善待那匹白马，善待那头让人敬重的牲口。

就在昨天我被任命为单位餐厅负责人时，领导让我讲两句话，我说我会像牲口一样，一辈子忠诚地为大家服务，珍惜和看管好每一粒粮食。

在场所有的人都懵了，而我却格外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