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01 15:20:56
母亲的面缸
■祁敬君
1
母亲有个面缸,是结婚时姥姥送的嫁妆。面缸用碎纸与碎布经过特殊手工艺制作而成,极其结实。下窄上宽,有盖,约有半个水桶高。外面刷着朱红色油漆,光彩照人。母亲十分珍惜这个面缸,用来盛装我家最金贵的东西——白面。
小时候,我家住在辽东一个偏僻山村。生产队一年到头,就分两次白面,一次是春节;一次是八月节。每次每人分2斤,我家7口人,总共就能分14斤白面。倒进面缸里,也就少半下。
平时,是舍不得吃白面的。只有等除夕年夜饭,才能蒸一锅白面馒头,大年初一、初五包2次饺子。年过完,原本就不多的白面,已经所剩无几。
缸里剩的白面,可不敢再吃了。那是准备万一家里来串门的亲戚,好招待用的。给亲戚打几张葱花饼,我们自己吃不去皮的苞米饼子。
有一年,刚进冬,大哥重感冒,躺炕上,光喝水,好几顿吃不下饭。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咬牙,每天中午,专门给大哥擀一碗面条。我眼巴巴看着,母亲给大哥盛面时,每每都给我留半小碗汤。一连擀了七八天,面缸也就见底了。大哥病好后,知道把家里的白面吃光了,内疚大半年。
那时,我刚上一年级。冬天,学校要溜窗户缝,班主任要求每个学生带到班级一小包白面,用来搅浆糊。回家跟母亲说,母亲把面缸用小刷子刷,勉强能有一羹匙面。用纸一包,太少,实在拿不出手。母亲叹息:“那就再放点苞米面吧。”
交到班主任时,须开包验收。别人(不少同学家是非农户口,供应白面)包里,都是白面,我的却是苞米面。小声跟老师解释:“家里没白面啦。”老师看看我,没言语。但我自己羞愧地无地自容。一小包白面,深深伤害了我幼小的心灵。
村里不是所有人家都没白面吃的。我家前院,有个老胡家,男人在公社粮库做木工,每月可以固定供应白面等细粮。女人也季节性地去做临时工,就是清理面袋子,从面袋子里抖落出来的白面可以归自己。所以,胡家几乎天天有白面吃。他家的小龙与我们玩耍时,手里总掐个白面馒头,馋得我们这些小伙伴直咽口水。我去小龙家玩,看到他家西屋堆码十多袋白面,好家伙,我家十年即使不吃不喝也领不到这么多的白面啊! 那时,大队赵书记家,也没白面吃,他家的饭菜与村民差不多。老胡家在村里算是一等户了,邻居谁不羡慕呀。童年时,我最大愿望,就是能像胡家一样,天天吃白面馒头。
读高中时,学校离家25里山路,每天早早步行去上学。午饭,我就吃从家里带来的苞米面饼子。高考前的冬季,校长说走读浪费时间,要求必须住校。
学校在西山脚下,离街里能有2里路远。住校,一天三顿都是在食堂吃。食堂门前的屋檐挂个胳膊长的一段铁轨,开饭时,大师傅娴熟地敲响这根铁轨。铁轨声音,倒是十分悦耳动听,但饭菜,实在不咋样。
早餐:印有五个手指印的玉米面大饼子,一碗没有油腥,漂着几片老白菜叶的汤;午饭:一碗漂着几片老白菜叶,没有油腥的汤,印有五个手指头印的玉米面大饼子;晚饭:印有五个手指头印的玉米面大饼子,一碗漂着几片老白菜叶,没有油腥的汤。
今天是这个菜谱,明天是这个菜谱,后天还是这个菜谱。记忆中,一冬天没改过样。
每当铁轨响起,我们并非跑向食堂,而是慢腾腾移向食堂。不吃,还饿;吃吧,忒难咽。没有营养,一泡尿出去,肚子就瘪瘪的。瘦得我不到一袋水泥分量,时而提溜裤子,老是往下掉。
班级里那些非农户口的同学,时常吃家里送来的白面馒头、糖三角和肉菜,改善伙食。我们这些农家子弟,只好干靠。看着人家慢吞吞地吃馒头,我假装视而不见,怕人家嘲笑。但心里想:这么好吃的大馒头,吃起来咋这么费劲啊。倘若给我几口把它吞肚子里啦。
晚上,我复习到半夜,饥肠辘辘,就在寝室的灶坑里用火烤从家里带来的玉米面饼子,外焦里凉,咬一口直掉渣。
2
恢复高考第三年,我去外地读书。毕业后分配到省城工作。每次回家探亲,我只带一样东西——白面。
那时,我们大中专毕业生在机关集体户口,粮食关系也是集体一个本。要领白面,可不容易,需要食堂管理科长审批。管理科长人称“陆老鬼”,很难缠,艮啦吧唧。我刚说要领点白面,他就气急败坏地说:“机关好几十大学生,都领,我哪有那些白面!”我满脸赔笑,不住说好话。他态度好转:“你去找处长吧,我见到条子,就给你。”一提到行政处长,我的妈呀,马上就会让人想到“万恶的旧社会”:虎背熊腰,光头,一脸横肉,说四楞话,迈四方步。所以很多人,尤其是女孩,宁可不领白面,也不愿意去找他——太吓人啦。
我一想到家里的面缸,里面没有多少面,或许早已空了,想到父母哥哥姐姐,又是大半年没吃白面,我就鼓起勇气,敲响处长办公室门。也许,是被我领白面的原因所感动,处长拔开笔帽在信笺上大笔一签:白面一袋。
尽管处长的签字像苍蝇扒拉的,但在我眼里那几个字比著名书法家写的还遒劲有力。苍天啊,大地呀,这可是白面哦!我拿起条子,像燕子一样飞出
“陆老鬼”看到我递过去的条子,惊讶不已:“你还真开出条啦?厉害,到现在还没人能开出条,你是第一个。”
我说:“我舅说了,以后我领白面这点小事不用他批啦,直接到你这办,就行。”
“陆老鬼”满脸狐疑,上下打量我好一会儿,嘎巴几下嘴:“嗯?哦,哦。”
以后每年探亲我再领白面,“陆老鬼”都很痛快地办理。
老家,虽然坐落在大山褶皱里,但距离省城也就110公里。按理说,不算远。在那悠悠岁月,每每回家探亲,却都是一次艰难的旅程
大冬天,早上天还没亮,就得起床,来不及吃早餐,扛着装着白面的沉重旅行袋,急匆匆赶到公交车站,望眼欲穿等待公交车。腊月的清晨,格外的寒冷,树上披着一层白霜,朔风好像是冻僵了的赤裸裸的魔鬼,在候车厅发狂。一会儿工夫,我就冻得瑟瑟发抖,不停搓手,跺脚。第一趟公交车终于缓缓开来,车里挤满了人。勉强放下旅行袋后,脚却没地方放,只能一只脚立着。
好不容易逛荡到终点。我扛着旅行袋走几百米,才能到火车站。起票,排队,检票,上下天桥,腿发软了,终于挤上绿皮火车。一屁股瘫到座位上,早已大汗淋漓,后背湿的冰凉。
这是慢车,逢站就停。一眼望不到头的铁轨,火车犹如一条蚯蚓在蠕动。在一个叫南杂木的小站,我下车了。扛着旅行袋拼命向长途汽车站奔跑。只有一趟车路过我家那个方向。又开始排队,长长的队。票好不容易买到手,就耐心熬吧-——距离开车尚需两个多小时呢。
长途汽车开起来,也就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抵达我家这个小镇。等等,你以为到家了吗?早呢!下车后,还有25里山路等着我呢。运气好的话,遇到“手扶拖拉机”,我就招手,山里人淳朴,会让我搭一段车,尽管拖拉机“突突”的噪音震耳欲聋,屁股要颠碎,总比步行强。这样的好运气,不会常有,往往还是靠自己的双脚,跋涉在崎岖的山路。终于在日落西山,炊烟袅袅时,拖着疲惫双腿,灰头土脸到家啦。
那年月,回家的路,太总沉重,真远啊!
3
改革的春风吹拂着城乡大地,旧时“县团级”的坐骑,早已悄然进入寻常百姓家,我在90年代初也有了私家车。现在,回趟老家,那是极容易,分分钟的事,说走,咱就走。再也不用扛着沉重的旅行袋;再也不怕寒风刺骨,烈日炎炎;再也不用起早趟黑。车里冬有暖风,夏有凉气。行驶在高速公路,两边青山绿水,蓝天白云,心情好不惬意。
往往刚给母亲打完电话,一个半小时后,就坐到家里的炕头,吃上热气腾腾饺子了。哦,回家的路呀不再遥远。!
只不过家乡也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现在,村里吃白面,是家常便饭了,我不用再往家倒腾沉重的白面。
昔日那口面缸,早已成为我家珍藏品。警示着我们,爱惜粮食,白面来之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