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01 15:23:16
北上换粮
■吴朝
爷去世后很多天里,父亲总是一个人在爷住过的老窑里,一待就是老半天,只低垂着脑袋,狠劲地抽烟。
每每当我走进窑里,总能第一眼捕捉到他那颗低垂得再不能低垂的脑袋。就着这颗沉沉的脑袋,我有很多时候都在端详:这是一颗被生活重担牵绊着的脑袋,是一颗突然失去了父亲悲伤难语的脑袋,单就那突然几天之间多了起来的白发来说,作为家的这一方天,塌了。再看他那早已脱落和稀疏可数的蓬乱白发,多像凌风经霜之后,渐次干枯的蒿草;还有那一言不发的长时间沉默,那凌乱一地的烟蒂和没抽完只到烟标的烟把儿,唯一让我深切体会到了他前几天对小孙女痛哭诉说的那句:爷爷再也没有爸爸咧。
当他又一次出现在我们日常视野中的那一刻,我觉得他像一支冒雪顶寒过后的老梅了。坐在灵堂的我们,听他为我们讲说了下面这个很短但会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永远记住的故事。
那是关于爷在七八年大年三十儿北上换粮的一件旧事。
家中上上下下十几口人没有口粮,眼看着又是年关,可过年的粮食却是颗粒无存。为了过年,为了让一家老小能在大年三十晚上能吃上一顿白萝卜馅儿的两搅面的团圆饺子,爷二话不说就跟着村里的几个小伙子,背起婆这一年到加班加点织下的几匹老布,徒步到那远在乾州城外一百多公里的长武,去换回山里人家积攒下的荞麦和玉米。
一百多公里。在那个交通尚不发达的年代,用双脚去走,那是怎样的一种艰难和不易?于我,无疑是难以想象的。可仅往返,翻沟越岭,趟河过水,爷只用了五天时间。北上的路远且险不说,他背上还扛着几匹沉甸甸的老布,什么住店什么吃饭,那是决然不会有的事情,见村借宿,遇庙落脚,逢河饮水,干粮下肚,可没了干粮呢?就挨家挨户地讨呀要呀。没有了河的时候呢?来往官道上牛马的车辙里总还存着些牛马的尿溺吧。等到了山里,布换出去了,肩上又是多半口袋的荞麦,也可能是七八十斤的玉米或者包谷包谷珍子,要掮要扛,要下山,要翻沟,要趟河,又是西北风如刀子一般呼呼直刮的寒冬腊月啊!
大年三十,天已经黑实了,爷从长武山中换粮回来了。进到老窑,站在脚地,竟把两岁的蕞爸吓哭了。那该是怎样一副落魄和邋遢模样呢?我想象不出,听父亲说,当爷脱下那双露着大拇指又掉了鞋圈的老布鞋时,他看到了一双已经缀满了指甲盖儿大一串串水泡的脚,看到了那一双因为长途奔波、踩踏在冰水中泡得发胀且裂了口子汩汩地往外冒着血水的、简直不能称之为脚的脚。那一幕在又一次被回忆提及的时候,父亲那双深陷的大眼窝里,泪珠如豆......
及至到了二十多年后,父亲从距长武县不远的旬邑县工地坐班车回家的途中,竟让满眼的泪水淹没了自己。他如此说:回家,对于在外的人就是一种心焦,一种无论车开得多快也总觉得太慢的急切。那时的他,坐在长途班车上的他,一下子就想起了爷当年北上换粮的情景。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快点!再开快点!我要回家!他不用再像爷当年换粮一路负重走路,他只需要两个多小时就能到家,可爷呢,是用脚丈量了这一百多公里,来回就是近三百公里。
我理解了父亲的思念,我懂了爷于家于生活的艰辛。这,就是生活,就是作为一个男人对家庭的责任与担当。
这故事让我们又一次沉浸在了悲伤之中,这故事也必将要一代一代地传颂下去,成为这个家族一碗最宝贵的精神食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