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15 10:07:15
赤子粮心
■戴相华
清晨,我走在乡间小道上,见一排村居旁的农田里,稻秧已然返青,有农人在为秧田施肥,几只白鹭在碧野间飞舞,描摹出一副美妙的乡村画卷。看着生机盎然的田野,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沉甸甸的稻穗。瞬间,一幕幕与粮食有关的情景,如绿浪一样在我心头翻滚开来……
我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老家在陕南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那儿石广土薄,地多田少,村民大多以种苞谷、小麦、大豆和薯类为主,只有少数人植水稻。但因光照不足,又常遭“秋封”,粮食作物产量普遍偏低。打我记事起,就知道大家伙缺衣少食,日子异常艰难。我们当地有句民谣:“粮不够,野菜凑”。春天里,生活陷入困窘的人们就上山挖野菜。每到夜幕降临时,他们披星戴月,手执火把,爬山涉水奔赴山野,将山里的竹笋、蕨苔、荠菜、折耳根、狗牙菜、灰灰草等,一背篓一竹筐地运回家——择好洗净后,留一部分缓解眼前急需,剩下的晒干储存备用。在那个困苦的年月,大山馈赠的珍稀“宝贝”,成了山民果腹的粮食,让缺粮户少了饥荒,多了份生存的希望。
入夏,麦子刚开始拔节,有的家庭已没余粮了。青黄不接时,相当一部分村人眼巴巴地盼着政府的救济粮。可等米下锅,往往是远水难解近渴,即使粮下来了,也是杯水车薪,僧多粥少。每每这时,困难户总要四处借粮。可那时,家家户户都不太宽裕,有时要奔波数十上百里,才借得一丁点粮。所幸,望眼欲穿,总算等来麦子澄黄。农忙时节,学校便会给学生“放忙假”,让孩子们回去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这时,大人小孩便齐上阵,顶着烈日抢收。收割、运回、晾晒、打场,亲身经历过这些繁杂劳作的农家孩子,才会悟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深义,愈发觉得粮食之珍贵……夏收完,麦子一晒干,就赶紧连本带利地还给好心借粮的人家,自然要千恩万谢。
到了瓜果飘香的秋天,吃的东西多了起来。但主食也不过是苞谷洋芋饭,再佐以黄瓜、豆角和南瓜等。然这些食物,对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来说,不怎么顶用——吃时肚子滚圆,但饿起来快,三两个小时过去,肚子就“咕呱”抗议了。尤其是苞谷饭,易饿且口感粗砾,吃时有一种难以下咽的感觉。要想吃大米,得去二十公里外的集市购买。那年头,许多家庭只好望“米”兴叹了。
冬天了,农闲活少。为了省粮,人们不得不自行扣减口粮,将一日三餐改为一日两餐,有时甚至全天稀饭。稀汤寡水的苞谷粥、有盐无油的萝卜白菜“霸占”着餐桌,吃完转身就饿——饥寒交迫对于山民而言,犹如照得见人的稀粥,影射着岁月的无奈……
我家住在山垭口,虽无稻田,但父亲是个村医,相对普通人家而言,我家条件稍好些,锅里常是五五开:一半大米一半苞谷。偶尔,有亲戚送点大米来,但很快就被我们兄弟姊妹一扫而空了。真是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为了让我们吃上可口的饭食,父母总要精打细算好半天。商定后,父亲天不亮就起床,背着背篓跋涉在崎岖漫长的山道去购大米。背回家后,已疲惫不堪,汗如雨下……大人“修理地球”的辛劳、上集买粮的艰苦以及度日的种种酸楚,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也促使我萌生了发愤读书,将来为父母分担忧愁的强烈愿望。
那时,我们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脑袋里整日净想着吃的东西,最盼的一件事就是吃上大米蒸饭——它不仅色泽晶莹,入口绵软,且香味十足。可这不是我们想吃就能吃的:逢年过节,家里来客,母亲才会奢侈地做一顿大米饭。每当这时,我便飞也似地跑去抱柴禾,哥姐则麻利地生火烧水。随着大米进锅,水沸雾氤,整个屋子都飘着米香味……有时,迟迟不见改善伙食,我就去亲友家蹭吃的。父母在当地颇有些人缘,加之我在家排行老幺,叔伯、姑舅、姨表及众乡邻对我疼爱有加。我每回“光临”,生活并不宽裕的他们,总会将平日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大米和腊肉款待我。记忆中,童年的冬天好漫长,但我从未感到过饥寒——大山阻隔了些许阳光,也剥夺了山民很多,但在那些艰难的日月里,山村那份因粮而酿的温情却从未缺失过,它煦暖淳厚,千金难买,我因此而拥有了一份永不褪色的情感。
八十年代初,农村改革浪潮风起云涌:土地承包到户,让沉睡的大地焕发了生机;倡导多种经营,宽拓了农民的收入渠道……神州大地,处处鼎新。我的村庄也迎来了春天,悄然发生着变化。随着地膜玉米、地膜洋芋、套种大豆等“白色农业”的兴起,改变了过去广种薄收的尴尬境况。主导作物的高质高产带给了山民们雪中送炭的福音,村人大都不再为吃饭而犯愁了。我家也不例外,除生活明显改善外,还住上了新房——那个苍白的时代终于远去了,但愿它永不复返!
九十年代中期,我当兵去了北方的军营。在部队,白米饭、白馒头乃至牛奶面包,让人的口腹之欲得到极大满足。新兵连时,发生了一件事至今难忘。一个冬日,大伙吃完早饭,正要走出餐厅,却被叫住让原地待命。这时,炊事班长提来一个泔水桶,指着上边浮着的半块馒头对我们说,这是你们班有人扔的。接着,班长便一脸严肃地挨个清查,揪出“真凶”后,怒吼道,糟蹋粮食是极大的犯罪!他令扔弃者将馒头“干”掉。泔水桶浸泡过的馒头,捞出来,就有恶心发呕的感觉,但那名战士硬是一口一口地将它吃掉了。这还没完,还责罚他身着单衣在冰天雪地里站军姿——班长的做法近乎严酷,可细想又觉得应当惩处……打那以后,连队再也没发生过浪费食品的事了。
三年后,我退役回到了家乡,得知村里引入优质水稻,部分村民改地成田,种稻成功,欢天喜地地吃上了自给的大米。人们一改过去苦瓜般的愁容,变得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粮食不仅解决了山民吃饭的难道,也带给了大家对幸福生活的憧憬。
后来,我被安置到离家很远的城区某部门工作。我虽走出了大山,逃离了土地,但我的父老乡亲却依旧面朝黄土背朝天,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土里刨食,他们的汗水一次又一次湿透衣襟,挥洒在脚下的土地上——每念于此,我便泪水盈盈。不能为他们分担劳苦,只能祈愿他们保重。生活中,注重节俭,自觉做到不浪费一粒粮食。工作中,时刻关注农情粮事。每次回老家,看到玉树临风的玉米,茁壮成长的水稻,青翠娇嫩的黄瓜,以及那一架架豆角、一行行茄子,一株株辣椒,我就打心眼感到高兴。我常在它们身旁蹲下,吸吮来自泥土的清香,和阳光雨露的甘甜。
进入二十一世纪,农业迎来了发展的春天,农人好戏连台:在科学家袁隆平等人的克难奋进下,水稻亩产大幅提升,家家户户粮满仓;国家免征农业税,改写了华夏有史以来种田必纳皇粮的历史,极大减轻了农民负担;实施农粮直补政策,让农人端上了“金饭碗”,种粮积极性高涨……欢快嘹亮的歌声,响彻在希望的田野上。农人的日子,真如芝麻开花——节节高。
时代在嬗变。不经意间,一个名叫“转基因”的不速之客,入侵市场,进入千家万户。基于这种食品潜在安全的不确定性,国家高悬“粮安天下”的利剑:披荆斩棘,猛攻不懈,确保了粮食能源安全,清除了乡村振兴之路的障碍;正本清源,重拳出击,打假冒扫伪劣,让人们吃上了放心食品。
接着,为改善民生,国家实施了脱贫攻坚战略,我有幸参与了这场没有硝烟的反贫困战役。扶贫路上,在“三不愁两保障”的攻略中,“吃”赫然居首。是的,“民以食为天”,我每次去我帮扶的贫困户家里,都要先看看他们吃的是什么,家里还有没有米面肉蛋……几年过去,我的帮扶对象和全国成千上万的贫困户一样,都摘掉了贫帽,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
如今,人们生活的确好了,鸡鸭鱼肉也许天天不离。我和我的家人也一样,偶尔还尝过珍馐佳肴,但作为山村走出的农家子弟,我依然惦念儿时大米饭的香味。为此,时常告诫自己:爱惜粮食就是热爱生活,什么时候都不可丢掉勤俭节约的美德。
每逢稻熟的季节,我喜欢和朋友去稻田里转悠——赴一年一度的金秋盛宴。记得去年秋天,我们从汉中南郑城区出发,沿着濂水流域行走,见纵横交织的田畴间,时光点燃了遍地灿烂,整个乡村都在狂欢:金黄的稻子若农人的笑靥,醉人的稻香似乡村的呼吸,清脆的镰响按捺不住兴奋,欢快的稻机在纵情地歌唱。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兴高采烈地对我们说,今年风调雨顺,亩产可能比去年要高出几十上百斤……我们受到感染,也无可幸免地乐在其中,品味着收获的喜悦……
今晨,我踏着朝阳,徜徉在乡村,倏然发现了几块荒芜的农田,它们于苍翠中,显得极不协调:丛生的杂草在夏风中摇曳,似在诉说被人遗弃的落寞。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不禁担忧起来:每一粒粮食都与土地息息相关,如此撂荒,定然少粮。“国无粮不立,民无粮不安”,作为产粮大国和人口大国,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征程中,粮食是我们前进的助推器,莫要成为我们的绊脚石;土地带给我们粮食和希冀,我们不能也不该丢弃它。
前些天,惊悉杂交水稻之父袁公驾鹤西去。噩耗传来,我和亿万民众一道,无不悲痛欲绝,潸然泪下。老人家生前为解决国人吃粮的千古难题,可谓绞尽脑汁,披肝沥胆。如今,他辞世了,我们要继承其遗志,将粮事进行到底。与此同时,坚守耕地,节约粮食,也许是对他最好的缅怀和告慰。
作者简介:戴相华,男,生于1975年,陕西省作协会员,汉中市南郑区作协党支部书记、副主席。在中、省、市报刊及网络平台发表有散文、诗歌、小小说作品等。现居陕西汉中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