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15 10:07:54
那些年母亲为粮食流过的泪
■汤文华
我出生在1971年,那是个缺吃少穿的年代。家里有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我的父亲在县上的煤矿工作,每周骑着一辆二八加重自行车往返于单位和家,驮起整个家庭的重担。我的母亲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家庭妇女,那时候还是农业合作社,集体劳动和家里的所有家务就都落在了母亲一个人身上,因为自我记事起,我就没看见爷爷奶奶下地干过活,一方面是他们年龄大了,另一方面是因为我母亲娘家是地主,爷爷家是贫农,那个时候,地主家的女儿成分不好,自然在婆家抬不起头。
我记得那个时候家里最缺的就是粮食。我们兄妹几个都正长身体,每天好像饿得特别快。我们几乎常常是吃了上顿盼下顿,一看见母亲扛着锄头放工回来,就奔上去抱着妈妈的腿问吃什么。妈妈干半天的活已经精疲力竭,有时候回应我们几句,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就进厨房了。妈妈说:“我还能做什么好吃的?家里不就这点米这点面吗?我还能变出什么花样!”小我两岁的弟弟吸溜着鼻涕,说他要吃油糕,说他的小伙伴小明家炸油糕了。妈妈说:“炸油糕要有菜油,有白糖,咱家哪有?人家小明的爸是公家人,比你爸挣得多。”弟弟哇一声就哭了,拽着妈妈的衣摆就是不撒手。弟弟哭着说:“我爸也是公家人,我爸也挣钱呢。”妈妈烦躁地吼起来:“你爸是公家人没错,可是每个月的工资一进门就让等在门口的你奶奶搜光要尽了!我拿什么给你们买东买西去?!”我看见妈妈眼里的泪水迅速流下来,妈妈也不去擦,泪水顺着妈妈的下巴滴落在地上,溅起一朵尘土。我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不敢附和弟弟吃油糕的提议了。
暑假的一天早上,我喝了一碗洋芋疙瘩稀饭,就挎着竹筐和小伙伴们寻猪草去了。一直走到离村三四里的汉江河边,在坟园堆里才寻满了一筐猪草。我跑得满身是土,腿脚发沉,细瘦的胳膊也被竹筐压得起棱疼痛。回家的时候,太阳正当顶,肚子里没食,发出响亮的肠鸣声,只觉得一阵阵眩晕,眼前发花,一个小坎打个绊脚,我差点一头栽倒。捱到家门口,我看见弟弟也是一身的土,肯定是和村里的孩子们疯玩了一早上。我看见弟弟的鞋子又破了,大拇指露在鞋子外面,家里就他最费鞋了。妈妈估计还没看见,要是看见了,他又少不了挨一顿揍。农闲时节,妈妈正在纳鞋底,给我们做鞋子。我对妈妈说:“妈,饭做好了吗?我快饿死了!”弟弟也催促妈妈:“妈,我也饿了,赶快做饭吧。”
妈妈停下手上的活计,看看我俩,拧着眉,叹口气,起身往厨房走,说:“你们是饿死鬼投胎的啊,咋一会儿功夫又饿了?”怎么能不这么快饿呢,早上只喝了稀饭,又没有馒头吃啊。一桌香喷喷的饭菜,好丰盛啊。红烧萝卜丸子、油炸面疙瘩、卤鸡腿、香椿炒鸡蛋、大肉饺子,还有我最爱吃的猪尾巴……突然,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我一骨碌爬起来。是奶奶叫我吃饭呢。原来我实在是又困又饿,竟歪在床沿睡着了,做了个美梦!一摸嘴角,还流着口水呢。奔进厨房,端上妈妈递到我手上的碗,又是洋芋饭,不过是洋芋蒸饭,干的。就的菜呢,一碟子炝油菜苔。
“妈,咋又是这呢,你就不会做点别的?!”我一边埋怨,一边快速地往嘴里刨饭。
“油菜花才开,麦子还没孕穗,丫头你知道这是啥时候?青黄不接!你爸在煤矿上着班,你爷你奶不干活,家里就妈一个劳力挣工分,咱家哪年分的粮食够吃?咱家的粮柜啥时候装过一半粮?你们就别挑三拣四了,有啥吃啥。人家劳力多的每年年底是推着车挑着担儿去分粮,排在前头分好的。妈拿个布袋去,排在后面分差的,还要听挤兑受白眼。这几年要不是你两个舅舅接济咱,妈可能都带着你们跳河了!”说着说着,妈妈又抹起了眼泪。妈妈的眼泪好多啊,就像村口的水井,水汪汪的。我和弟弟停下吃饭,默默地看着妈妈,不知所措。1981年的春天,对于10岁的我和8岁的弟弟来说,我们懂得什么生活的艰难?我们只知道饿了吃饭困了睡觉,大人的作难是我们不了解的,我们也不懂得怎样安慰伤心的妈妈。
这时,哥哥从舅舅家借粮回来了,还带回来六个巴掌大的核桃馍,我和弟弟一下子忘记了哭泣的妈妈,抢着核桃馍高兴地喊叫起来。哥哥递给妈妈一个馍,妈妈没接,说:“给你爷爷奶奶吃吧。”然后,妈妈低下头吃着洋芋蒸饭,我看见妈妈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碗里。哥哥说:“妈,你别哭了,舅舅说再有一两个月油菜和麦子就可以割了,咱们就可以榨好多菜油,收好多麦子!说不定粮食多得咱家的粮柜都装不下呢!”妈妈听了这些话,哭得更厉害了,饭都没法继续吃了。妈妈别过脸去,不看我们,我们清楚地听见她还在抽泣,哽咽难语。
现在回想起来,我才理解,那一天妈妈那么悲伤,是因为妈妈活得太难、等得太久了吧,一家七口人的重担压得她快承受不住了。而十一届三中全会给人们带来了福音,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到户,每个人都使出了百分之二百的力量在种好自己家的责任田。恰恰就是在这希望即将来临的时候,母亲压抑许久的情感才释放出来,母亲才会哭得那么伤心。母亲的泪水里,除了压抑、难过,应该也包含着忐忑和希冀吧。
一天天,眼看着金黄的油菜花谢了,结籽了;青青的麦苗抽穗了,坚挺了。每天都能看到村人站在自家田埂上,满脸笑容,满眼期待地看着自己种的庄稼,像看自己的儿女。油菜成熟了,收割起来摞成垛,一家比一家的大。水分控得差不多了,连枷一拍,黑油油的油菜籽圆溜溜的四处乱滚,那么饱满,抓一把,手指一捻仿佛就能滴下油。麦子熟了,放眼望去,金黄的田野在微风吹拂下,麦浪滚滚,连绵起伏,异常壮观,和以前麦苗稀稀拉拉的麦田简直不能相比。家家户户都在抢收,拉着架子车的人几乎跑起来,人人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笑容。镰刀锃亮,嚓嚓有声,节奏和谐,悦耳动听,似乎是这世上最美的音乐。邻居们互相帮忙,打麦、扬场、装运,沸腾了一个星期的村子安静下来,每家每户的粮仓都满满的,有的还装不下,就堆在堂屋里。我家的粮食自然也丰收了,妈妈那几天虽然累得直喊腰疼,但脸上却是笑的,眼睛都明亮了许多。妈妈捧着金灿灿的麦子,说:“多少年了啊,我从来没见过咱们家有这么多的粮食!我们再也不用为吃发愁了!”妈妈的眼泪又下来了,但她是笑着的。我觉得妈妈的笑容也是金灿灿的,像麦子一样美。
作者简介:汤文华,女,陕西勉县人。咸阳职业技术学院西北文学研究院编辑部主任。副教授。主要从事文学编辑和汉语言文学教育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