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16 10:43:44
我与馕的故事
■钟志红
对于没去过新疆的人,直接的诱惑来自哈蜜瓜或葡萄干。关于馕,这种当地人主食的烤制面饼,想来不会受到多少人的青睐。
上世纪末,从企业下岗的我被日子吞噬着自尊,生活拮据不停地膨胀。开春时节,我决然辞别父母妻儿,随友人远赴新疆的克拉玛依市当了一名石油工人。
到达克市当夜,沙尘暴就将我关了“禁闭”,三天不见天日,好在友人准备了充余的馕。
黄澄澄的馕很是受看,粘面有模具镶嵌的葵花花纹,无油色,也无光色,唯渗有少许的盐。我第一次食用馕时,小心翼翼地撕下少许塞进口腔。可能由于未经发酵的馕太筋道,没嚼上几块腮帮已胀痛,嘴也咯出了血水,浸在馕上有如卫星云图上的黄土高坡。见状,友人半是关心半是戏言:“你在这儿生活可不是三两天,要想清楚哟。”屋外,风暴仍如群狼齐吼。我想,馕可是抵制恶劣的自然条件的产物。
走在街头,我常见挂着清真店牌的烤馕作坊。火灶在屋外,操作者从窗口接过生馕在手上旋转两圈,接着上身钻进灶腔,只听手起面落地“啪”一声,将它牢牢贴上灶壁。待放上二、三十张后,可以加火升温进行烘烤了。
我工作的油井在去往阿勒泰方向约200公里处,路上车行一小时也难见一个人影。准葛尔盆地“平沙莽莽黄入天”的荒凉空旷,从工友们“佳肴美味飘来都有馊酸气”的“口头禅”中可见一斑。
由于长期遭受风沙和烈日侵扰,身为队长的师傅,深褐色的脸庞布满褶皱,让人误以为不满30岁的他怎么也40出头。师傅一顿要吃三张馕,抵得上我一天的食量。因此,他力大如牛,同他抬一根300多斤的钢管,我累得直喘粗气,他只是将食指和中指塞进管头,轻轻一提就起来,还面不改色地哼着蔑视我的小曲。
每个月,油井上都会来一位约40来岁的女采油工。彼时,师傅远远地、直愣愣地瞅她,然后凑上去搭讪。他找不来献殷勤的礼物,往往重复着同一句话:“吃了饭再走吧”。但,我从没听到女人应允,想来只有馕的引力是远远不够的。等女人走了,没有心情的师傅停下钻机,就着馕斟起劣质的烧酒来,嘴里不迭地嘀咕:“坐一趟回城的班车,车上的女人也比在井上一年见到的多。”听得不耐烦时,我会甩一句:“你该多喝点酒,再吞下三、五斤馕,直至胃出血——医院里的女人多,护士可都是女的……”
的确,戈壁滩的雨水没男人的泪水多。大半年,我仅见过两次蜻蜓点水式的降雨,甚是连搁在地上的馕都没淋着。7、8月间的阳光从早7时到晚9时,14个多小时没有一刻消极怠工,午时更显暴脾气,像一块通红的烙铁直往背上戳。无处可躲的戈壁滩,若能见到一片比耳朵大小的树叶,不是一隅新大陆也是一块黄金,谁又能奢望见到一棵仙女版的绿树?
对此,将馕埋在沙砾里是最好的储存方式,既能缓解水分蒸发的速度,也能保证10来天不变质,食用时取出来拍两下,更加酥脆。
一天傍晚,师傅将安全帽悬吊在眼前,测了测风速后随意道,大风要来了。此言一出,工友们慌忙丢下手中的活计,四处寻找避风港。师傅见我没动,冲我吼:“你不要小命了,风能把立起的两根油管撂倒!”
不待我找到藏身的沙窝,刚爬起来的月亮已不见踪影。瞬间,黄沙铺天盖地,油管在相互冲撞中迸发出高分贝,木条隔离的电线纠缠在一起,“噼里叭啦”地冒着一团团紫蓝色的火球……大风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知疲惫。损失最大的是我,几天的口粮不知去了何方,我和师傅顺着风向寻找,到了天亮时分也无果,他只好把藏在油管内的馕匀一些给我,熬到了供给车到来的日子。
戈壁滩上,许多小动物不会偷吃无味的馕,即便一早一晚蜂涌而至的蚊虫,也不屑一顾。一次我欲取沙的馕,惊动了一只高昂尾部、翠青青的足有碗豆荚大小的蝎子。见它气宇轩昂迈着螃蟹师傅的步伐,我方知这世界上什么叫“霸道”二字。戈壁的蛇多有毒性,全身沙黄色,不到一尺长,大的也不过小指拇粗细,它们钻沙的速度不逊于跳水,几个S动作已不知去向。好在,美食家的蛇蝎鲜有与馕近距离,所以伤人的事并不多。
10月,克市早早入冬,户外工作休止,直至翌年4月。回家时,我没有捎带哈蜜瓜、葡萄干等新疆特产,唯在车站买下数十张馕,除了在路途果腹外,更想让上小学的女儿尝尝。无论她能否咽得下、或吃多少,只愿能从这一天起,她的碗里不剩一粒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