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16 10:49:03
敬天敬地敬粮
■陈立仁
民以食为天,食以米为先。
上世纪六十年代,居民吃米是限量供应的,许多人家的主妇把盛米的瓮头放在灶间屋里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做一日三顿时,就取出一点,不敢浪费一粒米。那年代我年幼,常常望着米瓮头,脑子里是大碗大碗的白米饭。我祈祷过,希望有一天稻香盈野,苍龙从天而降,赐我无穷无尽的白米饭。饥饿是人生的一堂哲学课,它让我对大米除了强烈的渴望之外,还产生了近乎圣洁的崇拜。
成年后,特别是插队农村那些年,我常常双手捧着米粒站在阳光下,眯眼端详。不管是粳米还是籼米,我都觉得米粒饱满,泛着丝光,就闻得到一股饭的喷香,浸透我的整个身心。味是清香,色是清白,融合着人世间种种和美、样样清好。
我插队那个村子叫卞庄。村里好多人家都堂屋设香案,一只高腰玻璃花瓶,里面插一束稻穗,有点像观音手中的净瓶。传说观音的净瓶里原来插的不是杨柳枝,而是稻穗。村里人见我这般痴痴呆呆看米粒,就对我说,咱这里能出这么好的米,是有稻神保佑。他们说,村中的卞庄庵里,曾经出现过龙,烧香拜佛,灵验得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老天爷照应这方土地,生活在这方土地上的人,就得敬天敬地。”这里有一句俗语,叫“种田万万年”,就隐寓着这一层意思。
我笑笑,因为我知道,自古以来,四季分明,风调雨顺的江南,河塘遍布,日照充足,雨水丰沛,高高低低的土墩上各种有机物质随着雨水流落到田间,丰富的营养让这片土地异常肥沃。大自然的无私馈赠,是这一带出好米的真正原因。说到底,这里栽种出来的粮食完全是天时地利,是土地、河流、阳光的完美结晶。
种粮食,特别是水稻、麦子,是精致的劳作。动锄,施肥,开犁,一畦一沟,多深多浅,铧犁划耕到田头地角是否到位,粪肥浇撒的是否均匀,生活做得怎么样,与大姑娘刺绣、作者写文章同样的细致、严谨,丝毫不能马虎,也不敢马虎。一季不着,要亏半年,是要饿肚皮的。没饿过肚皮的人,体会不到饿肚皮的滋味。
种下的庄稼在暖风里铺开阵势时,似剪似裁,排列出齐整划一的碧绿;碧绿泛黄,老熟了,该收割了。一家老老少少全都下了地,“围割”金色的波浪,镰刀过处,割出的茬紧贴着地面,平平展展,倘有初学挥镰的,身后茬口不整,或是遗漏下一穗两穗,做长辈的会赶紧过去,一镰放倒。像这样遗漏的稻穗叫“小辫子”,在江南地方上“小辫子”是黄毛丫头头上才有的,谁家田里有了“小辫子”,邻里们路过时是会指指点点的,那是很“丢面子”的事情。邻里哂笑的不单纯是割稻,更主要是笑话这家人对待土地的态度。土地默默地哺育人,人万万不能在土地上玩花样,敷衍土地。农田里生活苦累,只是最苦最累也要“实诚”,实实在在地出力气流汗水,要用实实在在地劳作陶治一辈辈人的心性。人生在世,吃土地吃一辈子,终了,也以土地为归宿,怎能不实诚地待土地呢?
年积月累,自然就形成这样的乡俗:哪那家地种得细法、粮食收得吃不完的人家,那家在村里就会有威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会分外地敬重那家。相反,那种不好地,弄得一家人动不动就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就会遭受人们的白眼,被人看不起。过年过节在场头屋旁说空话消闲,谁也懒得与这家人搭腔。
那时,人们觉得顿顿有饭吃才是福气,特别是对孩子,饭吃得越饱,父母就越高兴。孩子肚子撑得圆鼓鼓的像是成熟的西瓜,父母看着孩子的神态,有满足的笑。但有一点,孩子若是在饭桌上不小心遗落几粒米,半条面,父母却会异常恼火,眼睛一瞪,生气地训斥:“又不是兔子嘴,怎么就漏了呢?”
历史上的叫化子,是粮食短缺的产物。身为父母,谁也不愿意自家后人沦落为拜倒在饭碗之下的叫化子。江南富庶,对求上门来的外乡要饭的,做父母的会让自家的孩子迎上去,且又特别地关照:“要和气待人,不可恶声恶气。”儿女们把吃食送出门去了,屋里的父母亲却在沉思着。父母亲不出面,似乎是留给儿女们一个启迪克勤克俭、训示待人处世的机会。
这就是卞庄人敬天敬地敬粮食的朴素理念。敬天敬地敬粮食,而敬粮食又是和种粮食珍惜粮食是统一的。也只有这样,才种得出这好那好千般好的粮食来。
看着手中的米粒,我就会想起听到过的一首民谣:“吃一口米饭,望见妈妈泪水流,天地阳光结晶的米,教我们懂得感恩,一口口艰辛记在心……”
天空是高远洁净的,土地是辽阔肥沃的,岁月是风风雨雨的,五谷是自有丰歉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论是陌生的还是熟识的,不分是他乡的还是本土的,在这一方富于传统色彩的天地之间,有粮食的维系,应当永远是宽厚的,细微的,诚挚的。
敬天敬地敬粮,不弃不离!这是我对粮安天下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