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新闻信息许可证:61120180013

粮食记忆

2021-06-16 10:49:43   

粮食记忆

■叶梅玉

那个时候,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站在小院里,望父母快点下班,给我们做饭吃。

那天,好不容易盼到母亲下班回家,我像条尾巴一样,粘住了母亲。母亲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母亲换煤球、择菜、端着一畚箕菜到河边洗菜,我也屁颠屁颠地跟去。

“去,看你大哥买米回来了没有。”母亲像甩鼻涕虫一样,把我甩走了。

我站在大槐树下,向不远处的车路张望。路上偶尔有一辆大货车驶过,卷起一股灰尘,遮住了我的视线。从腾起的尘雾里,走过来两个背着书包,放学归来的顽童,他们被夜色驱赶着,走得急急忙忙,四四方方的小书包耷拉在屁股上,随着他们脚步的起伏而一上一下地摆动着。

他们一路嬉闹着从我面前走过,他们中没有我的大哥。我一直望到四周起了淡淡的夜色,望到夜色慢慢湮没了那条车路,车路上渐渐亮起了橘红色的路灯,我仍没有望到我的大哥。

“怎么还没回来?不会是遭老师留了吧?”母亲的声音传过来,紧随而来的是她急促的脚步声。

大哥向来成绩在全年级名列前茅,向来是个守纪律的孩子,还是班上的班长,怎么会被留呢?

“我们去找找吧。”父亲打着电筒,一晃一晃地过来了。

他们把我支回家,转身就融入茫茫夜色中了。

我回到家,搬来一把板凳,靠窗摆着。我爬上板凳,趴在窗玻璃上,看着一束电筒光一闪一闪的,在夜幕中远去。

我真饿。我们都在等大哥买米回来下锅。那个年月,没有什么比粮食更金贵。我们耳朵里听得最多的是大人们挂在嘴上的话:要是实现共产主义就好了,人人有饭吃,有衣穿,人人吃得饱,穿得暖。我不懂得大人们所说的共产主义,但看着他们谈论共产主义,一脸的陶醉,一脸的幸福,我也就十分向往了。如果每天肚子能吃得饱饱的,那该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呀。那个年代,是计划经济体制,城镇居民的口粮是定量供应,粮食凭粮票购买。我们一家七口是城镇户口,每个月定量供应的粮食远远不够一家人填饱肚子。我们每天饿兮兮的,吃了上餐,等不起下餐。粮食不够吃,母亲只好从粮店买来廉价的红薯丝,掺在米饭里一起煮。

一到吃饭时间,我们五兄妹就要哭闹一场。

“我不吃红薯丝,不吃红薯丝。”每次都是我仗着年纪小,闹得最凶。

红薯丝寡淡无味,粗糙得难以下咽,它是我的噩梦。

“不吃也得吃,哪有那么多白米饭吃。”母亲恼怒地在我头上给了一个爆栗子,她那凶巴巴的样子,让人无法抗拒。

“我碗里的红薯丝比姐姐的多,我不吃这碗。”我故意找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红薯丝,眼睛牢牢地盯着姐姐的饭碗。

“慧慧,你乖一些,和妹妹换一碗。”母亲哄着姐姐。

姐姐向来温驯,把父母的话当作圣旨,但那次姐姐好像要哭了,她撅着嘴,眼泪汪汪地向我递过碗来。

我欢欢喜喜地接过姐姐那碗,一看,发现姐姐这碗好像比我那碗的红薯丝更多。我瘪了瘪嘴,泪水瞬间涌了上来:“这碗红薯丝也多。”

母亲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正准备发作,父亲伸过碗来:“来来来,把红薯丝擀到我碗里。”

我破涕而笑,把碗里的红薯丝擀给父亲,父亲把他碗里的白米饭全部擀到了我碗里。父亲碗里的红薯丝堆成了一尖碗,夹杂着的白米饭粒粒可数。

吃了一段时间的红薯丝,我们都吃怕了,我宁愿不吃饭,饿着肚子,也不肯吃红薯丝。每当这时,父亲、母亲就轮流给我们上忆苦思甜课,讲他们过苦日子时连红薯丝也没有吃,只好到山上挖野菜充饥;讲外公在三年自然灾难中,没有粮食吃,饿得全身浮肿,最后活活饿死,都是些我们耳朵听起老茧的故事。有时,我听烦了,故意用手捂住耳朵,故意“啊啊”地叫嚷,故意盖过父母的声音。

后来,母亲再也不把红薯丝和大米掺和在一起煮了,而是把红薯丝覆盖在大米饭上面。每次盛饭时,母亲便把米饭上面的那层红薯丝盛在她和父亲碗里,让我们五兄妹吃净白米饭,能吃到不掺红薯丝的净白米饭,我们就像过年一样欢天喜地。

窗外,夜色更加浓重了,像罩着一块漆黑的布。我们四兄妹轮流趴在玻璃窗上看了一阵,什么也看不见。我从板凳上跳下来,肚子已经饿得咕咕乱叫了。我们满屋子找吃的,可是,除了母亲砧板上切好的菜蔬,我们没有搜到任何食物。

就在我们翻箱倒柜,企图从哪个角落搜出一枚硬币,买一块发饼分着吃时,大哥红肿着双眼,两手空空地回来了,父母铁青着脸,跟在后面,也回来了。

我们都迎上去,团团围住大哥,惊讶地问他:“大哥,你没买米?”

“这个砍脑壳、悖时的,路上问他,他一声不吭。米呢?你买的米呢?贪玩把米都忘记买啦?一家人都等着米下锅,你知不知道?”母亲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向大哥发出一连串的质问。

大哥垂下脑袋,眼睛盯着脚尖,不说话。

“你倒是说话呀,把钱弄丢了?”母亲继续审问。

大哥依然不说话,像个犯人一样,勾着头。

“你快说呀。”母亲怒吼起来,她的火爆脾气又发作了。

“我把……我把粮票弄掉了。”大哥嗫嚅着说。

只听见“啪”的一声,震惊了屋子里所有人。母亲一个耳光扇过去,大哥捂着脸,泪水慢慢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我们都吓坏了。我长那么大,第一次看见母亲打大哥,第一次看见大哥流泪。大哥流到脸腮上的泪水,滴落在我心上。几十年过去了,一想起往事,我心口就隐隐作疼。

像天塌下来了一样,母亲声嘶力竭地朝大哥吼道:“你怎么把粮票弄丢了,没有粮票,我们吃什么?吃什么啊?”

没有粮票,就买不到米,买不到米,我们吃什么?人不可能不吃饭,这是个非常简单的道理。我们都很难过,为大哥弄丢了粮票而难过。

父亲在一旁唉声叹气,一会儿怪自己应该请个假去买米,一会儿又怨粮店的门关得太早,他下班后去买米,每次都会吃闭门羹。父亲嘟哝了几句,又劝大哥好好想一想,好好回忆一下粮票是在哪里弄丢的,或许我们打着电筒,沿路去找,能找回来。

大哥流着泪说他已经来来回回找了十几遍,一直找到天黑看不见路才回来。他不知道在哪儿弄丢的,什么时候弄丢的,他只知道放学后去了粮店,准备买米时,从口袋里掏粮票才发现粮票丢了。庆幸的是大哥把钱放在另一个衣兜里,钱还在。

然而,母亲像疯了一样,命令我们全家出动,去寻找丢失的粮票。大哥在前面带路,父亲、母亲一人打着一把电筒,我们四兄妹跟在他们后面。我们都走得很慢,眼睛睁得像铜铃,不放过地上的任何可疑物。那时正值初冬,傍晚的风像刀子一样削着我的脸蛋。我们跟随大哥,走过小河,走过石拱桥,走过一个挨一个的商店,一直走到学校,走到粮店紧闭的大门口,我们一无所获,又沿着原路返回。

就这样,整整二十斤粮票,被大哥弄丢了,这意味着本来粮食不够吃的我们不得不勒紧裤带,减少饭量了。从那以后,每次吃饭前,母亲为防止我们争吵,必定亲自给我们盛饭。母亲按照我们五兄妹的年龄及饭量,给每人分配好米饭。我们端起分配好的米饭,个个像从饿牢里放出来的,谁都不说话,只顾埋起头,吧嗒吧嗒,飞快地扒拉碗里的米饭,像怕人抢劫一样。

“吃那么快,又没人和你抢,看看,饭掉到桌子上啦。”母亲用一根手指敲击着桌面,唬着脸对我说。

我偏过脑袋,看看饭碗这边,又看看那边,这才发现桌上掉有一粒米饭。我赶紧用手捡起,放进嘴里。我和哥哥姐姐们一样,每次都会把碗里的米饭吃得一粒不剩。可是,每次只吃了个半饱,好像还越吃越饿,到了最后,我总是意犹未尽,不忘记用舌头舔一遍饭碗,碗被我舔得连一星油分子也看不见,比洗过还干净。

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发生的事情,烙在心头的饥饿感穿过四十多个春秋依然记忆犹新,刻骨铭心。

后来,改革开放了,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生产积极性提高了,粮食丰收了,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取消了,我们终于可以敞开肚皮,餐餐吃顿饱饭了。

2013年,母亲72岁那年,检查出肺癌晚期。我去医院服侍母亲,当时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母亲的淋巴系统,呼吸十分困难,母亲每天仅靠进食一点流食维持生命。那天我叫了个外卖,坐在母亲病床对面,看着母亲病哀哀的样子,我难受得吃不下饭,扒拉了两口,起身准备把剩下的米饭倒进垃圾桶时,忽然看见母亲激动地抬起一只手,无力地示意着我。气息奄奄的母亲当时已经说不出话,但我懂得了母亲的意思,母亲不许我倒掉碗里的米饭,不许我浪费一粒粮食。我端着饭盒,重新坐下,母亲脸色这才平静下来。我背向母亲,和着泪水,咽下了饭盒里的最后一粒米饭。

如今,在我的言传身教和严格管教下,我的孩子也养成了不浪费一粒粮食,碗里不剩一粒米饭,桌上地上不掉一粒米饭的习惯。粮食,带给了我太多的饥饿记忆与辛酸往事,让我刻骨铭心,永世难忘。

微信图片_20210521093054

陕ICP备13005735号-1 农业科技报社版权所有 联系电话:029-87031703 www.nkb.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