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新闻信息许可证:61120180013

关于粮食的记忆

2021-06-21 14:47:43   

关于粮食的记忆

■常晓军

好多年之后,我总算理解了舅爷吃饭时习惯舔碗的习惯,感觉就像风无意吹过炊烟,烟消云散之后便释然了,从自己的局限中如梦般醒来,才发现人生中有着太多偏见。我曾无数次地反感过,甚至还当着众人的面数落过,可舅爷从来都是低头唯唯诺诺应着,依然伸长舌头灵活地舔着碗。

做了一辈子的农民,舅爷从来没有厌烦过,自己选定的事,让他打骨子里喜欢务弄庄稼,把农事看得比子女还亲,从选种、耕地、培苗、护墒开始,每个环节都那么用心用力,一辈子死心眼守护着庄稼,让形影不离成为生命的全部。庄稼收割完毕,最喜欢看他抓起一把粮食,专注地往嘴里放上几颗,使劲一咬后再沉忖片刻,然后松开粗糙的大手,让闪烁着金光的粮食从指缝间缓缓流走。

对舅爷而言,粮食是用来吃的,绝不可以随便浪费,哪怕只是一粒不起眼的粮食。但凡只要他见到,不论人多少,都会毫不犹豫地捡起,有时放在嘴里,有时揣在兜里,不像村里的年青人,随随便便就把剩菜剩饭到进泔水桶、猪食盆中。舅爷每次都会好心说教,可每次都会遭到冷讽热嘲。时间一久,连我这个“磨镰水”也成了攻击目标,每每只要从人前走过,村里的孩子就会冲着我反复喊:“军娃他爷鸡飞狗刨一辈子,不如发林一会会。”发林是村里的万元户,做体育用品淘了第一桶金后,便将家里的地荒起来,逢人就说种地没出息的话,把好多人说的蠢蠢欲动。而鸡飞狗刨,说的是舅爷忙成了鬼吹火,到头来依然是穷得揭不开锅。

父亲在外当兵,家里全靠母亲操持,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为照顾姐姐,我从小被寄养在外婆家。年少不经事,总会不经意糟蹋粮食,但都免不了挨外公的抽。鞭子用马鬃和拖拉机的橡胶三角带编织,鞭梢上系着团红缨络。不用时,就挂在牲口圈的外墙上,风一吹看起来煞是威风。用时只需握鞭轻轻抖动,鞭子的力量立即显现,蛇一样扭动纤细的身躯,在风中发出刺耳的脆响,别看牲口皮糙肉厚,抽在身上也免不了留一道血痕,凡俗的人身上可想而知。有次在院子里吃晚饭,鸡啊狗啊都围拢了过来,无非想蹭些吃的填饱肚皮。那年月人都吃不饱,我又不愿饿着这些“朋友”,总是趁大人们不注意,会从碗里挑饭来喂它们,看着它们活蹦乱跳的样子,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快乐,就在这时背上突然被抽了一下。赶紧抬头去看,舅爷正凶神恶煞地站在眼前,手里攥着那根鞭子,强势面前,所有的委屈只能化成眼泪。还有一次用包谷面馒头喂狗,恰巧舅爷从外边犁地回来,径直朝我就是一记鞭子,想着这次必死无疑了,可鞭梢恰恰只是从眼前扫过。他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径直走到我跟前,然后弯腰捡起地上的馒头,吹了吹递到我嘴前,我倔着不吃,眼看他就要爆发之际,舅婆赶过来解了围,我这才得以脱身,无意中发现舅爷把馒头塞进自己嘴里,粗大的喉结上下蠕动着,留给我的却是远去的佝偻背影。

从此以后,我再不敢随便去浪费粮食。

粮食成了生活的全部后,一家人就必须围着庄稼转。舅爷说不出“粒粒皆辛苦”的话,他只会在地里挥汗如雨的干活,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让他越发寡言少语。为了有个好收成,舅爷天不亮就开始准备家伙什,喂牲口,再到伸手不见五指才回到家,累的牲畜都要散了架,可家里生活就是丝毫不见起色。他永远不急不躁,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该干啥继续干啥,也不在乎周围人说什么,像居住在风中一样,风早已把所有风言风语全部吹跑了。

其实,家里每年收成还都不错,大大小小能装上几十袋,满满当当瓷瓷实实堆放上一地。面对这些他很满足,眼睛开心地眯成一条缝,好像地主守护着全部家当。而我知道,这些都是他舅爷用镰刀、用镢头,将地里的一片片麦子、一畦畦玉米割掉、砍到,然后再成捆地装上车,经过一系列晾晒碾扬繁琐程序,才能脱成一粒粒的粮食。不过这时候,他通常没太多豪言壮语,而是耐心地把它们分成两堆,一堆装上架子车送去交公粮,一堆倒入自家的粮仓。要往仓中倒入新粮,就需先匀出陈粮,这些陈粮可以卖掉、置换或磨成面粉。舅爷和总指挥一样不厌其烦,监督着家里的劳力把粮食朝阁楼上扛,逐次倒入铁皮或芦苇编成的麦包中。每户家庭都有阁楼,主要放置些不用的旧物件,然后就是储藏粮食。家里有粮,心里不慌。当散发着成熟香息的麦子缓缓倒入麦仓,淡淡的灰尘随之而起,映照在斜斜的光束中,就见舅爷弓着腰,在细心捡拾着散落地上的粮食,生怕有任何一丝疏忽和大意。

食物贫乏的年代,粮食完全占据了人们的生活,常常一句“你吃了没?”就知道对方家庭条件如何。而小孩子们更可怜,只要是见到人嘴动,立马就会馋就会饿,梦里也是恨不得能饱餐一顿。舅爷每天消耗体力很大,一顿饭吃上三大碗也不会饱,但从他脸上永远看不出任何表情。每次吃饭,他都把主粮让给孩子们,自己默默吃着窝头就野菜。舅爷吃饭喜欢蹲着,要不圪蹴在院子中间,要不就在房檐下,不论吃啥,每次都会吃得满头大汗,尤其吃窝头时总会用双手捧着,生怕会掉下碎屑来,他就那么一口一口干嚼着,嘴唇上的两撇小胡子也跟着上下晃动着。有次我跟舅爷去30里外的蔡家坡粜粮食换家用,他挑粮走在前面,一路上也顾不上停下歇息,我只能跟在后面小跑着。到集市找到买家后,就见两人伸手在草帽下讨价还价起来,最后他将一叠花票子反复数了几遍后,细心包进皱巴巴的手绢中,装在贴身的衣服兜中,然后才慢悠悠去买煤油、坨茶、盐巴,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只盼着能吃一碟面皮或一碗炒凉粉。舅爷虽然抠门,但小孩子不过分的要求总会满足,等轮到他时,总会以不好吃、不喜欢吃等借口巧妙推过,顺理成章掏出包里的玉米面窝头,陪着我慢条斯理吃起来。

在我眼里,粮食是好东西,能填饱肚皮,更能让舅爷在人前说话腰板更直。确实没错,他把庄稼当成了女人,常常对我们说,谁要是喜欢务农庄稼,庄稼就不会慢待谁。只要到了田间地头,舅爷的精神头就来了,恍若和喜爱的东西在一起,恨不得整个人都扑上去,像海盗发现了宝贝,淘金者发现了矿藏,脸上闪烁的全是喜悦,毫无怨言地拔草、松土、浇灌,只想把浑身积攒的劲使完。起先只觉着为庄稼高产,慢慢才明白一些道理,舅爷是要把生活中的不快,全部倾注到庄稼地里,而那种熟络和热爱,更是想让大家刮目相待。

一个被岁月折磨得沧桑的人,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中折磨着庄稼,他太喜欢庄稼了,任凭刮风下雨也放不下。在村庄的好处,就是门前屋后都是地。原以为庄稼就在院子周围生长,最后才知道,院子长在庄稼地里,而舅爷为庄稼做着梦,用一生的劳碌满足着梦境。为务弄好庄稼,他把铁锨镢头钉耙犁铧等工具,收拾得干干净净明明亮亮利利索索,什么时间干什么农活,什么时间用怎样的工具,他心里都有着一本账,从来不会乱套,从来也不会用错。好多时候,他喜欢独自赶着牲口耕种,喜欢一个人提着攀笼来到地里,先在地头美美抽上一锅烟,然后把布腰带往腰间一缠,看似麻木的生活顿时变得活泛起来。

说舅爷用心也行,消磨时光也罢,当埋下开春的第一颗种子,开始收割夏日里的第一捆麦子时,却完全把自己视为了庄稼,把庄稼视为了生命,无论是用手揉碎土疙瘩,还是把新麦放在嘴里咀嚼,都尝试着在弄懂庄稼,就像母亲经管孩子,一次又一次的周而复始中积攒着经验。每每这个时候他仍然不说话,只是用眼神在不断地寻找,很多年前是这样的姿势,很多年后也是,就如地头高耸云天的树。

麦子长势好坏,最怕的是风雨。一阵风嚣张刮过,稠密的麦田就会被刮得直不起腰,成片成片兀地斜躺下来。辛辛苦苦多半年,谁也不想让庄稼减产,就想办法赶紧去扶,可这边刚扶起来,那边又歪歪倒了下去,像被风施过魔法。舅爷也会碰到这样的状况,一个人从早忙到晚,一句话也不说,庄稼长势好坏不说,都是他用心养育的孩子不分厚此薄彼,明知道效果不明显,却要不遗余力去做,那样子明明就是对风的不在乎。到了雨季,最怕雨下得没完没了,也不去操心土坯房有没有危险,却不时地顶着雨披去地头观望。这些年,他积攒了不少看天气的经验,可经验也架不住无休止的风雨,这时候他就会哭丧着脸,只能看着瓢泼大雨落在麦地,看着茁壮的麦子毫不留情地被摧残,而他能做的是用手或铁锹,在地头挖口子排水,让横流田间的水全出去。浑浊的水映照着沧桑的脸,带不走任何忧伤和无奈,他独独站着看水流,有时候一站就是一天,也不知他在看还是在想着什么,没人懂他心中的怜惜,毕竟我也吃过几次芽麦磨成的面,甜甜的,涩涩的。

种庄稼要用心,晒新粮食同样要用心,为尽快把新粮食晒干入仓,不时要用木耙去搅,确保每粒粮食充分晒到太阳。粮食要反复晒,舅爷就得光脚顶着日头来来回回忙碌,反正一年四季都习惯了这爆天气,也就不在乎这几天如何度过,渴了喝些浆水,饿了吃口干馍,白天守着粮食,晚上也要守住这些粮食。当他惬意地躺在粮食堆上,抽着烟看着漫天星星,流露出更多的是满足和幸福。粮食堆上睡觉不是件舒服的事,翻来覆去都是硌,可舅爷就是喜欢,谁来也不换,心甘情愿被硌得腰酸背疼。这样做在村里很平常,为粮食这样做,也不会有人说什么。我也陪过舅爷守过几次粮食,等夜真地静下来后,他就会讲自己和粮食相关的事情,说民国21年吃糠吃树皮,到三年自然灾害干脆连观音土也吃,反正是见啥吃啥,当时只想填饱肚皮,当噩梦成为记忆,才知道啥也不如自己种的粮食好吃。生活渐渐好起来,也让他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粮食上,对他而言,他一生就为粮食而来。

生活总是那么无趣,可有粮食的日子总让他眼前一亮。有次他被叫去给生产队里扬场,走时也不明白为啥会换双宽大的鞋子,等回来后才见到他脱下鞋后,竟从中倒出了许多麦粒,一粒粒麦粒晶莹透亮,很快就在眼前堆成小山包,他脸很快绽出不易察觉的的笑容。吃饭时话就多了起来,给我们讲自己如何如何想到这个办法,生活如此真实,我却不明白他一路如何回来?可能经历过太多饥饿,所以他每一粒粮食都是敬重,至今记得他带我去挖老鼠洞,也不明白他突然会有闲时间,反正就那么一丝不苟顺着鼠洞在挖,一会儿用锨,一会儿上手,忙得是不亦乐乎,也顾不上去擦汗,任由着汗水湿透粗布衣裳,像考古专家精心发掘着文物。没想到的是,他那双粗糙大手总那么神奇,能让人在看不到希望之际,不经意挖出了好多粮食。我一下被震惊了,这不是鼠口夺粮吗?扛着沉甸甸的战利品回到家,用水淘洗过后,很快就磨成了雪白的面粉,而我也学会了掏老鼠洞。

务弄了一辈子的庄稼地后,舅爷终于在岁月中衰老了,老得只能颤颤巍巍靠着墙根晒太阳。即便这样,他还是喜欢到田间地头转转,拄着拐杖边看边说,同庄稼地拉着家常。用手揣摩麦穗是否饱满,玉米是否长穗,那种熟悉和亲切,分明是遇见了久别重逢的朋友、兄弟、亲人。他也知道这样的见面是见一次多一次,见一次少一次,所以眼花耳聋也特别地珍惜,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放下心来。霞光斜斜照过来,一缕一缕染红着天空,舅爷拄着拐杖站立着,麦浪涌动,我知道很快就会看不见他,而他终将化作芳草萋萋中的一抔黄土,成为庄稼地里长出的记忆。

作者简介:常晓军,陕西省作协会员,西安武警工程大学副教授,陕西省作协签约作家。

微信图片_20210521093054

陕ICP备13005735号-1 农业科技报社版权所有 联系电话:029-87031703 www.nkb.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