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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魂的土豆

2021-08-09 10:02:53   

勾魂的土豆

■ 寇建斌

活了大半辈子,不敢说世上的好东西都吃遍了,但没有哪种食物再能“勾魂”,却是实情。时常到了饭点,说不出要吃什么,不过,我家的餐桌却对一种寻常食物情有独钟,那就是土豆。

我们老家一带起初不种土豆,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外表其貌不扬土得不能再土的圆蛋蛋,还是在我六岁的时候。

那年,熬过苦涩漫长的三年困难时期,冀中平原庄户人家屋顶上的土烟囱刚刚腾起淡淡的青烟,老天不知缘何翻了脸,一倾天河之水尽泄于这一方土地。

暴雨整整下了七天七夜,淹没了村中老人对以往雨水的记忆,惹得村南那条“潴龙”兴奋异常,一跃翻过大堤,在坦荡如砥的原野上肆意翻滚腾挪。雨水,加上潴龙河大堤决口漫灌的河水,将村子淹成一座孤岛,除了房子、树木,触目皆是浑黄的水。人们的脑子被雨水灌得近乎麻木,各自瑟缩在风雨飘摇的破屋里,对着这突然出现的水天泽国发呆。

洪水肆虐了很长时间才慢慢退去。家家户户像遭了劫,一派破败景象,断壁残垣,碎砖烂瓦,残枝败叶,污泥浊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腐臭。村子仿佛被淹死了,没有人声,没有鸟语,沉寂得不像人世。这时,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摆在了人们面前:家里的粮食被泡了,地里的庄稼被淹了,家家几乎断炊。

母亲一边收拾着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边埋怨着父亲不该从城里回来(父亲原来是天津市色织十二厂的工人,干了十多年,一年前响应政府“支援农业”的号召带领全家返回老家)。父亲已没了当初响应号召时的慷慨激昂,面对冷锅冷灶和几张焦黄的面孔,垂头不语,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村中忽然响起一串清脆的钟声。大钟挂在村中的老槐树上,是村里人开会、上工的号令,自打遭了洪水,还未从响起。此时回荡在死寂的村子里,像刀尖划玻璃,十分刺耳和突兀。仿佛都没听见,都没去理会。我觉得奇怪,想跑去看看,被母亲厉声喝住,“跑什么?在家老实待着!”此时大人们火气都很大,我不敢造次,赶紧回到屋里。母亲不解气,追着骂了一句:“吃饱了撑的!”我肚子里像揣了一堆蛤蟆咕咕直叫,觉得特别委屈,小声嘟囔:“我吃什么了,饿死了,还撑的呢。”母亲正发愁吃什么,乜我一眼,没再理我。

钟声又响了,密集而急促。父亲坐不住了,说:“我去看看吧。”见母亲没反应,穿上鞋急匆匆往外走。母亲说:“急什么,还能给你分肉包子!”

谁知,肉包子没分,却真分来了吃食。父亲回来时只穿着单褂,外衣兜着一包很沉的东西,兴冲冲进屋,往柜子上一蹾,叽里咕噜滚出一堆圆溜溜的东西。我好奇地抓起一个问:“这是什么?”

父亲说:“土豆。学名叫马铃薯,土名叫山药蛋。”

“能吃?”

“能呀。”

我举到嘴边张口要咬,母亲一把夺去,“傻小子,这不能生吃!”

我看出母亲并没有生气,眼睛亮亮的,有一股久违了的喜色,便央求母亲,“快做么,快做么,我要吃!”

母亲伸出手指在我脑门上一厾,“真成饿死鬼啦,猴急,给你做,给你吃!”当即捡了几颗洗净放到锅里,添了水,抱来一捧柴禾就烧。柴禾很湿,好不容易点燃。浓浓的青烟从灶口窜出来,不一会就灌了满屋。我被熏得跑出屋外。抬眼一看,家家烟囱冒出了烟气。烟气随着小风扭来扭去,腾上放晴了的天空。窝在屋檐下的麻雀似被呛着了,扑棱着翅膀飞到树上,对着升腾的烟气叽叽喳喳乱叫。我当然更关心锅里煮的土豆,不时探头看屋里,母亲蹲在灶前添火,被烟呛得直咳嗽。父亲帮着拉风箱,身子一伏一仰,动作很大。浓烟涌出灶口,灌满了屋子,吞没了父母的身子,他们的对话随着翻滚的烟雾传到门外。

咱这一带又不种,哪儿来的这玩意儿?

听说是山东过来的。

人家咋给咱?

国家调的呗。

国家知道咱这儿发了水,断了顿儿?

那还能不知道?国家是干什么的!

我在屋外等得心烦,喊:“熟了么?熟了么?”

母亲笑着骂:“贼馋,就得逗下你的馋虫!”

当屋里辛辣的青烟散尽,乳白色的水蒸气腾起的时候,母亲用筷子从锅里插起一颗土豆。我伸手要抢过来吃,母亲笑着挡住了,帮我剥去一层薄薄的皮。土豆变成了一颗雪白鲜嫩的小球,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它是那么的可爱,以至于我能压住肚里咕呱乱叫的蛤蟆和不断上涌的馋涎,像欣赏艺术品一样,举着它观赏了许久,才轻轻送到嘴里。我没咬,只用舌头轻轻地舔。一股浓郁绵长的甘甜立刻盈满肺腑。我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舔食着这颗土豆,让它在我嘴里一点一点融化。我偷眼看了看父母,他们也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着这难得的美味佳肴。炊烟散去,人被乳白色的水蒸汽包裹着,心里生出融融暖意……

我从没有吃过什么东西像这颗土豆这样甘甜可口。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

我偷了一颗土豆,用小铲在院里掘出一个小坑,把它埋好。不久,我看到那片湿土上拱出了嫩绿的叶芽,后来就长成了勃勃的一蓬……

这个漫长夏天,我们陆续又吃到了南边来的芋头,北边来的高梁碴子,吃到了好多我们这里没有的东西,直到秋天地里有了收获。

自此,土豆的味道便刻在了我的味蕾记忆里,土豆成了我家餐桌上的常客。土豆丝、土豆片、土豆块、土豆泥,以及土豆跟其他食物搭配的种种。

后来,父母睡到了村南大堤下的墓地里。

前年回村为父母上坟烧纸,看到河滩地里有很多干枯的土豆秧,才知道昔日荒芜的河滩已经被改改造为良田,引种了土豆,长得很好。进村时遇到几辆装满货的车辆正准备出发,就打招呼问装的什么?要去哪里?乡亲们自豪地说:土豆,送武汉!

想起闹水灾那年的土豆,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作者简介

寇建斌,男,河北省作协会员。中短篇小说、散文散见于《青年文学》《上海文学》《长城》《莽原》等刊物。有多篇小说、散文入选各种选本。曾获湖北省首届“屈原文学奖”、国家旅游局“旅游美文奖”等奖项。著有《古诗里的雄安》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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