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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黄豆

2021-08-09 10:07:57   

大地上的黄豆 

■ 寒星

1

凌晨,灯火如豆,摇曳着把夜磨得透亮、锋利,刺眼得很。

栖息窗台的公鸡,迷瞪着眼,往暗影里挪挪,追上刚惊醒的梦。

我往被单里钻,母亲往外拉。父亲吆喝:都起来割豆子!公鸡一激灵,应付了事地叫几声。我一骨碌滚下床,迷迷糊糊跟着父母,下地割豆子。太累了!二十多年来,一提到收豆子,那些早年扎过我的豆茬再次刺向我。冥冥中注定,我不是父亲合格的接班人。

2

那时,我最大的贡献是作为全家的笑料。秋收漫长如“西天取经”,我则是开心果八戒。

白天割,热,豆荚扎手,豆茬扎脚;晚上割,困,眼看不清,手抓不住。“白加黑”的纯手工年代,我总能找出理由为懒惰“维权”。母亲也循循善诱,让我猜谜:“早怕露水午怕热,晚上又怕蚊子蛰。打一人?”我说:八戒。姐姐笑:猪。我忙说:猪八戒。父亲作势要打我:兔崽子!敢改姓猪,我打断你的狗腿。我恍然大悟,谜底是我,他们合伙耍我。

母亲笑着打圆场:别打了,再打他就不知道到底是姓葛,还是姓兔、姓猪、姓狗了。

我悻悻然,参照父母的农活手艺和农耕文明,我不是猪,也不是狗,而是猪狗不如!

一份耕耘,一分收获;一滴汗,一粒黄豆。这个千万年的法则,我认为不公平。我隐约感觉,这种古老的兑换方式,它的兑率设定存在暗箱操作。那天,我问父亲:有没有一种东西,人啥都不要干,它就把豆子收好了?父亲朝我屁股上就烙个“烧饼”:有,做梦!

穷则思变。我纳闷的是,父亲那么不思进取,一定很富有,只是他富有的是什么呢?

3

村人对豆子的虔诚,犹如圣人和亲人。午收麦,秋收豆,侍奉了几千年。

《说文解字》说,豆,古食肉器也。我看不见肉,只看见“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生活像“打场”,清贫,劳顿,一圈一圈,年复一年。似乎什么都没变,只是曾祖没了,祖父老了,父亲开始老了,我越来越像父亲了。我觉得这是个骗局,生活应有其他的样子。

父亲把豆写成“尗”,给我解释:尗豆应该这么写,你象形错了。你看,中间的“一”是大地,下面的“小”是长胡子的根须,上面是黄毛豆荚,一竖一横,正好两瓣。

我不解:上面一横怎么就右边一半呢?

父亲笑:少的那一半呐,被你懒掉了。

割豆累了,我就用镰画尗。我觉得,尗下面长胡子的“小”,是曾祖、祖父和父亲,上面的黄毛豆荚,就是我。尗,就是一家人在大地里劳作,活着在大地上,死了在大地下。

正因是一家人,每颗豆子都不能落下,都要按部就班回家。但总有些顽劣的豆子。老人和孩子就负责拾豆子,把潜逃的豆子捉拿归案。那些老人也常拿我逗乐:拾豆子干吗?

我说:卖钱娶媳妇。“娶媳妇干吗?”“娶媳妇生孩子,孩子拾豆子。”老人笑,我也笑。十岁后,我就不笑了。我可不想像父亲,一生都耗在田地里;更不想像那些老人,一大把岁数了,还弓着腰拾豆子。

4  

最喜欢“打场”,因为那是老黄牛的活。闲看别人干活是件很快乐的事。

老黄牛未必这么想。它拉着石磙、石磨,还得捎上我,在豆子场转呀转……这种循环播放的慢镜头,不像劳动,更像是催眠。牛的确任劳任怨,但它背负的几千年农耕文明,多少有点忽悠人类之嫌。千年可以走多远啊!它却和人配合默契地原地踏步走。

父亲牵着牛在场里转圈,牛牵着父亲在人生里转圈。那时,时间真得很慢,很慢。

扬完场,豆归豆,荚归荚,一天就结束了。我躺在豆堆上,嚼豆粒,看云彩。

老师说,豆,古食肉器也。肉肯定是有的,在哪呢?我想到最繁华的词:城市。

5

十五岁前,我是村里最没出息的孩子。

所谓出息,就是像父亲那样,干活好把式。那时,庄稼的好坏还决定出息的大小和家庭境况的良莠。参照这个标准,我就是不达标的残次品。让父亲悲伤的是,我也从不想达标。

十六岁,我以最出息的方式离开村庄,进城上学。父亲却不这样认为。一路碰壁,终于找到学校。他发自肺腑地说:城里好个鸟!娃,上不好学不要紧,回家爹教你种地。

我没有吱声,但心底敞亮:这条路我不会回头了。

20世纪最后一年,一条柏油路穿过村庄,像根橄榄枝,冲破了城乡的藩篱。

村庄再也无法屏蔽时代,不安分的年轻人,追逐着朦胧的梦想,纷纷涌向城市。豆子成了孤儿,老人靠着墙根。

他们和父亲一样,固执地认为孩子脑后有反骨,所以才会背井离乡。

6

驮运了千年历史的耕牛,失业了,失去尊贵地位,失去连城价值。没有价值也就没了存在的价值。耕牛最后的价值,是被卖到屠宰场。

父亲说,黄牛离家时,亲脚下的土地,泪流满面。他失魂落魄,把卖黄牛的钱拍在我手里:你他娘的要好好读书!我点点头。我不能对不起父亲,更不能对不起老黄牛。

在这片土地上,耕牛与农人耳鬓厮磨了千万年,当牛走向末日,人和黄豆也不远了。

先是年轻人,接着是不再年轻的人,用农耕的精神在城里打拼,所以被称为农民工。甚至那些留守的孩子,也不事农桑、不爱学习,从小就怀着和父辈一样的梦想。在乡下,流失最严重的不是水土,而是人。那些行将就木的老人,注定打不退时光、守不住村庄。

7

我读书和工作的城市,有很多农民工。他们和不受待见的渣土车一样,一般晚上九点后才上街。他们不爱凑热闹,最喜欢的地方是天桥。有时候,他们会被误以为是乞丐,但我不会。乞丐是低着头的,目光被别人踩在脚底下。他们是昂着头的,目光踩在天空上。

城里没有土地,从乡下进城的人,都喜欢仰望天空,尽管城市的天空也是空的。

他们只有一个身份,却有很多名字、无数故事。问路时,大爷说他们的牙齿是豆粒、语言是豆腐乳。在马路上晃悠时,媒体说他们是一片倒伏的豆田。在广场喝酒、唱歌时,诗人说他们在灌浆。在脚手架上干活时,老板说他们的胡子是豆茬、汗水是豆花……

无论如何乔装,愿不愿承认,他们都是行走在城里的黄豆,一眼就会被认出。

8

我上大学的第二年,父亲终于也进城务工了。那十亩豆田,已支付不起我的城市生活。

城里的父亲,就像豆田里的我,心不在焉。即便如此,他半年的收入,已超过十亩豆子的收成。但他总倔强地说,这不关钱的事!豆子是豆子,钱是钱。到底关啥的事呢?他也说不清。为了想明白,他丢掉半条命、两根手指、八根肋骨和三魂七魄。

父亲是名钢筋工,在半空中编码城市的脊骨。那天是白露,阴雨绵绵。他一边干活,一边望着天空发呆,一脚踏空,从天上跌回人间。父亲说,在坠落过程中,他忽然啥都明白了——就算打一辈子工,也不过在城里养套房子,但若种一辈子黄豆,那得养活多少人!

他想不通——如果连套房子都养不起,养活再多的人又有何用?我没问,责怪他干活“卖眼”,天空是空的,有啥好看的!父亲淡淡地说,他在城市上空看见了家乡的豆田。

9

回到村庄,父亲又“活”过来。每次通电话,他说的都是鲜活的庄稼和农事。但科技化种植,让他毕生所学更像前朝遗事。他的黄豆已泯然众人,他也越来越像一个多余的人。

我从没想到,回不到故乡的,不只是“心猿意马”的我,还有“忠心耿耿”的父亲。

如果我死了,这十亩地,你咋办?父亲问我,那语气,犹如刘备白帝城托孤。

可惜,我不是诸葛亮。就是诸葛亮,不也一样不愿躬耕于南阳。我不假思索地说,把地卖了!这点地,还不够我来回折腾、耽误事的,我随便干点啥,也比种地收入多……

父亲没吱声。耳边满是雨打落叶声,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黄豆抽噎的声音。

10 

闲暇,我拿笔漫无目的地画——写得是尗!我想起父亲,父亲的父亲...........

你看!尗豆应该这么写,你象形错了。下面长胡子的“小”,是曾祖、祖父和父亲,上面的黄毛豆荚,是你。尗,就是一家人在大地里干活,活着在大地上,死了在大地下……

那些早年偷懒的汗水,黄豆般,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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