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回头嘱咐我们少放点柴禾时，手中的面团还在细长的擀面杖上飞转着。

随着“咣当”一声，我寻声看去，玻璃瓶碎成了几块。油瓶被母亲的擀面杖撞倒了，金灿灿的清油瞬间就占据了大半个案板，若山洪暴发势不可挡。

尊贵的油菜经过繁琐的种收碾打，夏收结束，油坊的大圆木吱吱呀呀哼起古老的歌谣，村人陶醉在弥散的油香中，金灿灿的菜籽油汩汩流入油桶。

融合了太阳、土地和金子的颜色的清油金黄发亮，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前是稀缺之物。我们家就父母亲两个劳力，八张嘴吃饭。看着人家呼儿唤女地提着瓶子、罐子雄赳赳气昂昂去分油，父母亲的脸就一直阴郁着。母亲双手捧回来一个半尺多高的玻璃瓶，仿佛将整个世界捧在了掌心，平日脚下生风的她迈着小碎步，小心翼翼地将油搁在半墙的窑窝里。

我喜欢嗅热油泼在红辣椒面上的气味，清油辣椒一相逢，随着一声“吱啦”，清油的浓香和辣椒的辛辣快速交融，温婉和刚烈两个灵魂碰撞出香气四溢的气味，那气味能香半个村庄。

此刻，它们如同脱缰的野马在案板上纵横驰骋，还有的飞上墙壁，绘成了一幅幅抽象画。

“萍儿，赶紧拿碗。”母亲失声喊道。

母亲飞快地捡出碎了的玻璃片放在旁边的碗里。另一只手惶急地将案板上的清油捋向碗里。黄油在案板上横冲直撞，似乎故意和母亲做对，它们顺着案板缝隙钻进去，向着低洼处撒着欢狂奔。刚拦住这边的潮头，那边的又向别处奔涌而去。母亲让姐姐端着碗，她颤抖着的双手快速地一遍遍捋着。

“血！”姐姐惊叫着。

油碗中漂浮着一小团鲜红的东西，她又拿起另外一个碗惶急地向碗里面一遍遍地捋着。

“甭跟你爸说。”这语气似恳求又似命令。如果父亲知道……我能想象到他的暴怒，那是一家人半年的食用油。

锅内的焦糊味丝毫没有引起母亲的注意，此刻，她的世界里只有油。后来的少半碗油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血丝。案板上的油几乎都被母亲捋进了碗里，随后她又拿起面团仔细地在案板上沾着所剩无几的油，案板油光可鉴，她恨不能再从中挤出几滴油来的神情定格在了我的记忆中。

母亲从窑洞拿出平常箩面的布箩，抖掉面粉，拿起一只大碗，把第一次捋到碗里的清油倒进布箩里过滤，清油像一串金黄的丝带荡悠悠落下，在碗中溅起美丽的旋涡，一会儿，箩面上就留下了几个细小的玻璃渣子。母亲再将箩高高举起，仰头盯着那即将滴落下来的几滴油，仿佛在期盼一件圣物地降临。

饭端上了桌，黄灿灿的油锅盔搅动着我的味蕾，我一次次强咽下涌上来的口水。父亲铁青着脸色：“这日子还过不过了？一顿吃完，以后的日子咋办？

”母亲耷拉着双眼像一个犯错的小学生，一场家庭大战一触即发，我的心抽搐成一团。

“烙一顿油饼咋了？叫娃们也解解馋，以后的日子省着点过。”爷爷瞪着眼训斥父亲。

这是我童年时代的吃油记忆。

少年和青年时代，酥软的油饼、劲道的油条和各种油炸馍喂饱了我的味蕾。

如今，步入中年，母亲经常嘱咐我要少吃油，因为健康饮食的理念已经根植于母亲心中。酸甜苦辣的油中三味折射着时代的变迁。